篝火洞房夜(1 / 2)

鎮城, 到了。

踏入這一方黑鐵堡壘, 便覺陣陣蒼涼壯烈的氣息撲麵而來。

戰死的幽軍將士, 都被同伴們運到了這裡, 安靜整齊地躺在堡壘正中。

一處又一處黑鐵平台之上,仍有餘力的重傷將士們拚著最後一口氣,正在抵擋入侵的冥魔。

平台下方已不知堆積了多少冥魔屍身。

剛一踏進鎮城, 桑遠遠便聽到一個爽朗虛弱的笑聲:“老子就算躺著,也是活不過今夜了, 還能再殺這麼多魔孫子, 真賺!呸!”

一聽聲音便知道吐出的是一口鮮血。

像夏日的蟬鳴一般, 一處響起笑聲, 立刻就引發了大片的笑聲, 這些重傷員們一邊大笑,一邊將手中的兵器揮出了很無力砍殺聲。

幽無命收了刀,神色淡漠:“去,把人全部替下來。”

“是!”小五立刻安排手下將士,一刻鐘之後, 仍有活氣的重傷將士全被扛到了堡壘中心的空曠處,小五帶著人, 接手了那些抵禦冥魔的平台。

“主君!”這些重傷員齊聲抗議,“我們內傷太重, 也活不了幾下了!白白這麼等死,不是浪費麼!讓我們上陣啊!我們還可以再殺的!主君我們是真的不想活了!彆再耽擱彆的弟兄!”

“好啊,”幽無命輕飄飄地笑了下, “誰死了,回頭我殺他全家,讓一家子整整齊齊,在地下團圓。”

眾傷員:“……”

幽無命揚起了臉:“閉嘴,入定。”

這一下沒人再敢逼叨,一溜兒抿住唇,不甘不願地去入定。

幽無命轉過頭,望向桑遠遠。

她微抿著唇,神色堅定地朝他點了點頭。

在得知鎮城裡留了近兩千名重傷的士兵之後,桑遠遠便已開始抓緊時間積蓄靈蘊,恢複精神。

這些士兵都穿著玄甲。

玄甲,能夠把冥魔拍到身上所造成的傷害均勻地分攤到甲胄每一處。在身著玄甲的情況下受了致命內傷,那便隻有一個原因——這些綿密的攻擊力道,如慢火燉肉一般侵透了玄甲下的身軀,內臟、骨骼都已破得像棉絮一般。

這樣的傷勢,自然會讓人痛苦至極,承受不住時,重傷員們便用大笑來遮掩以及麻痹自己。

自桑遠遠踏入鎮城,這些帶著痛的大笑聲就沒有停過片刻。

等到發作出來,根本已經無力回天了。

這些將士心中都有數,所以才會自願留在這裡,守護同伴的屍身,拖住大股冥魔。

其實就是在等死。

跟隨幽無命返回的四千多人自然很明白這些傷者的狀況,他們之中,已有許多人正在步這些重傷員的後塵。

兩份悲涼激蕩的心緒撞擊在一處,令這黑鐵鎮城中,處處彌漫著悲劇氣息。

此刻,在幽無命的強勢命令之下,重傷垂死的將士們已一個個倚著身邊的人,歪歪斜斜地坐在鎮城中心,裝出一副入定的模樣——入定是不可能入定的,隻有拚命呼吸,才能再稍微掙紮著活上那麼一刻半刻。

其餘的人,隻以為主君要給這些弟兄們一個痛快,他們自發地唱起了幽州特有的挽歌。

悲情壯烈的安魂曲不知從哪裡最先飄了出來,很快,便彙成了一股合聲,嫋嫋繚繞,好似能將英靈送到天上去。

有重傷員默默垂淚。

一片悲情之中,桑遠遠揚起了雙手。

隻見無數齊膝高的太陽花出現在整個鎮城的中心,花盤揚起,散發出燦爛而柔和的光芒,頃刻間,重傷者們沐浴在了靈蘊海洋中。

他們傷勢太重,治愈靈霧剛氤氳過去,便如乾枯的海綿乍然碰著了水分一般,那些瑩潤透亮的靈蘊鑽進士兵們殘破的軀體中,被吸收得一乾二淨,太陽花瞬間便有枯敗之相!

桑遠遠抿住了唇,聚來更多靈蘊。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一晃,下唇咬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揚起的雙臂上,好似掛上了沉重至極的沙袋,酸痛自骨髓深處沁出,不自覺地痙攣顫抖。

“把其餘傷員都扔進來!”她咬著牙,偏頭對幽無命說道。

短暫一瞥,見他緊緊鎖著眉,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終於,他什麼也沒說,而是依言掠向各處平台,將那些帶了重傷卻閉口不言,強撐著繼續戰鬥的將士們一個接一個拎住後領,扔到了花海裡麵。

桑遠遠咬破舌尖,全力施為!

更多的太陽花出現在人海之中,枯萎的花盤化成灰燼散去,更多的花卻是揚著小臉蹦了出來,金燦燦的花盤隱隱帶上了一絲血色,看起來倒是不再垂頭喪氣了。

它們仿佛在笑。

帶著血色的靈蘊好像有了溫度,沁入重傷士兵的身體時,那些堅毅的麵龐上,一個接一個流下了淚水。

感知是相互的。

誰都能感覺到,這些瞬間治愈了他們體內重傷的靈蘊,染上了麵前這位嬌小女子的心血。她已全力透支,燃燒著自己來支撐這麼龐大的治療法術。

有人掙紮著站起來,想要挪出花海的治愈範圍,替桑遠遠減輕壓力。

幽無命隻好守在外圍,將這些不安生的好心將士一個接一個敲暈。

花海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

收手的一瞬間,桑遠遠隻覺天旋地轉,身體發飄,無法控製地向後倒去。

摔進了那個熟悉的懷抱。

隻見他的眼角沁著血色,牙根‘咯咯’作響,聲音卻依舊平靜帶笑:“辛苦夫人了。”

鎮城之中,數千將士齊齊帶著哭腔喊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嗷——”

桑遠遠吃力地睜了睜眼,見幽無命那張帥臉在視野中直打轉轉,趕緊閉上了眼睛,衝他擺手:“彆,彆惹我哭。讓他們,該乾嘛乾嘛去!”

幽無命知道她太愛共情,受不得這樣的場麵,便不耐煩地揮揮手:“去。”

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鎮城中有鬥室,我們歇息片刻。”

他帶她進入了狹小的屋子,把短命和偶子也關在了門外。

“歐、歐、歐嗚?!!!”

“蹭蹭蹭蹭蹭!”

“砰!”

鬥室中有一方石榻,幽無命扔掉了榻上的被褥,背靠牆壁坐定,將桑遠遠攬在身前,垂下頭,輕輕地吻她的額頭和臉頰。

“小桑果。小桑果。我的小桑果。”

聲音低沉繾綣,很難得地坦露了全部心跡,滿滿都是愛意和心疼。

她的頭仍然暈得很,沒敢睜眼,隻用額頭盲蹭他線條完美的下巴和側臉,臉貼著臉拱來拱去,虛弱地說道:“中了你的美男計,隻能替你賣命咯。”

他垂頭一看,見她小臉蒼白,唇色淡得像是初開的桃花瓣,忍不住低下頭去,重重銜了她一下。

她的唇冰涼柔軟,清新至極的花果香味中,多了淡淡的血腥味,纏到了他的魂魄裡。

鬆開口時,發現她的唇已從淺桃色變成了玫粉色。

“嗯。”胸腔一震,他低沉地應。

“你欠了我好多條命呢,幽州王。”她道,“我可記得你曾說過,你這裡很公平,都是一命換一命。今日救了你那麼多人,你打算怎麼還我?”

她睜開了眼睛,眸中閃爍著狡黠的笑意。

“你想要我怎樣還?”他垂下頭,幾乎與她鼻尖抵著鼻尖,聲音低低的,仿佛浸了雷力一般,落入她的心底,激起一陣麻。

“這輩子是還不清了!”她道,“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你都是我的。”

“好啊,”他輕飄飄地笑,“待你好些,我便把自己全給你。全部都,給你。”

意味深長,壞入骨縫。

桑遠遠:“……幽無命!”

死不正經!

“在,夫人。”他笑彎了眼睛。

二人額頭抵著額頭。

這個男人,分明也隻有一個身體,一雙手臂,但他這般擁著她時,她總是有種錯覺,自己從頭頂到足底,每一根頭發絲,都被他包裹得嚴嚴實實。

那是極致的安全感。

她閉上眼睛,安沉地眯了一會兒。

等到桑遠遠不再頭暈目眩時,外頭的幽州士兵已將鎮城周圍的冥魔殺得一乾二淨。

在平州戰死的將士共有九百餘人,屍身無法運回,亦不方便掩埋,隻能就地焚去。

派往平州這七千人,原本隻是幽無命留在冀都的尋常將士。經曆了這酷烈的幾日幾夜,已飛速成長起來了——有玄甲在身,每個人等於多了幾十條命,在這生生死死之間獲得的經驗是常人難以比擬的。

如今活下來的將士人數約有六千出頭,這支隊伍,已是精銳中的精銳。

幽無命率軍出發了。

這一路,勢如破竹,迅速幫助平州平定了全境長城地帶,整個過程中,六千餘人的軍隊竟是奇跡般地零傷亡——玄甲能分散致命傷,出現了零星傷員,桑遠遠隻需要往他肩膀上扔一朵小臉花,同行一段,便能治愈。

戰士們經驗越來越老道,到了後來,連受致命傷的人數都少了許多,桑遠遠更加清閒。

“玄甲不厲害,真正厲害的是咱們夫人!”將士們嘀嘀咕咕。

兩日之後,這支精銳中的精銳順利抵達了平、韓二州的交界處。

平州王親自守在了長城南段,挑了六千餘頭最好的雲間獸,配上了獸甲,贈與幽無命,以示感激。

有了戰騎,這一行更是如同風雷一般,碾過之處,冥魔連殘肢都留不住。

順著長城一路南行,很快便到了韓州地段。

幽無命並沒有因為與韓少陵的不愉快而遷怒韓州,他率軍一路斬殺,助韓州穩住了長城。

韓少陵失蹤,如今在韓州境內主持大局的是他的堂弟韓少風,年紀二十出頭,行事已頗為沉穩。

他特意迎上長城,見了幽無命一麵。

韓少風與韓少陵容顏相似,少了些咄咄逼人的霸道,多了份清雋書生氣。一開口,便知不簡單,他言談老練,絕口不提與幽州的恩怨,隻感激幽州王襄助之誼。

離開韓州的時候,桑遠遠回頭看了看那道挺拔的身影,忍不住感慨:“這世間,能人輩出,英傑雲湧,少了誰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