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漆黑的鴉娘落在屋頂上, “哇——哇——”叫了幾聲,又被窗牖推開的聲響驚到, 拍了拍翅膀飛向清晨薄霧。
“嘶”僚女皺著眉頭, 額頭沁出冷汗, 為她上藥的女子半隻眼睛失去光彩, 一道長長的疤從額角蜿蜒到下頜,深入細長脖頸。
僚女不敢多看, 低聲細語道了個謝。
女子看她一眼,不悲不喜。很快起身離開,去做自己的事情。
皎女推門走進,見到僚女已經上好藥, 噙著溫柔笑意扶住僚女。僚女警惕看了一下周圍, 接著湊到皎女身邊, 小聲問:“她們都是什麼人啊?”
三女昨夜走投無路,扣響荒野一戶人家的大門,主人心善收留了她們, 然而三人卻很快發現, 這個小小的屋子裡居然住了六個女子,每一位都帶著傷疤, 基本都是身體殘缺。
她們雖然看上去和善,但著實有些古怪。
聽到僚女的問題,皎女搖搖頭, “為首的那位自稱是歸人, 其他我便不知了, 不過······”
她抿了一下唇,“這些女子很有可能是從虞宮裡出來的。”
僚女瞪大眼睛,差點驚呼出聲。
曾經,幾年前不是沒有人向虞宮送美人,那些使團行事高調,幾乎毫不遮掩,所以向虞王獻美之事傳的飛快。而樂坊消息流通,她們這些樂坊女子偶爾也會聽幾句八卦。
但不久便得知那些美人隻有一小部分活著走出虞宮,而且出來的美人,要麼瘋要麼很快就病故,其他人都是自此斷了消息,似乎再也不存在於世間。
樂坊嬤嬤還經常拿這件事嚇唬她們,讓她們不要自詡美貌去惹那些性子古怪的貴人。
門突然被推開,糾女興衝衝跑進來,拉起僚女和皎女,神秘道:“外麵有好戲,你們快來看。”
二女疑惑,跟了出去。
居然是乘馬車架從遠處踏塵駛來,僚女身體一抖,覺得肩骨處的傷口似乎又開始作痛,這等規格的馬車,不會是丞相府派人來抓她們了吧!
她們是被虞宮挑去送給丞相傅朗安的美妾,丞相是什麼身份?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高不可攀的郎君!於是被選出時,她們都不禁認為是時來運轉,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剛到丞相府,三個美妾都十分激動,甚至還互相攀比,搶著要當第一個見到傅朗安的人。
可惜含情脈脈的“郎君”還未喊出,就被拿著劍的冰冷男子嚇跑了。丞相居然是要殺了她們!
簡直是瘋了!
眼見車馬就要停下,僚女拽住糾女,又向皎女使眼色,想勸二人和她一起速速逃走。
“歸人說了是好戲,你莫要緊張。”糾女扭頭,扯開僚女的手。僚女皺了皺眉,隻得作罷。
馬車剛停,便聽到裡麵傳出女子憤恨怨懟的咒罵聲:“我可是大虞孟老將軍的孫女,你們這群閹人,要把我送到哪裡去?!”
三女咽了口口水,互相扶著躲到一旁。
大虞孟老將軍的孫女,不就是虞宮中的那位孟夫人嗎?被送到丞相府前,三女還恰好被內宦提醒過,不要靠近孟氏,要多多靠攏那位美貌的翦美人。
卻見內侍從馬車中拽出來一個女子,雙目緊閉居然是個盲人,而她頭發淩亂,蓬頭垢麵,臉上甚至還帶了長長的傷疤。
僚女心裡一咯噔,難不成這裡是專門收留虞宮中毀容女子的地方?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蛋,心中有些緊張。
隻見那位孟夫人被內侍從馬車上拉下來,扔到地上,什麼也看不見,胡亂在地上摸著,而內侍如同完成了使命,頭也不回,登上馬車,揚長而去。全程都沒有注意到那三個本該送到丞相府的美妾也是在這裡。
揚起的塵土灑在孟縵臉上,她忍不住破口大罵:“賤人!翦美人你不得好死!”
孟縵心中怨恨,若不是翦美人,她如何落得如此下場。
“不得好死的人,是你。”溫柔的聲音響起,孟縵一愣,她眼前漆黑,根本不知道是誰站在她麵前,這聲音······孟縵腦中閃過模糊的身影。接著她什麼也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狠狠踹了肚子。
僚女震驚地看到,那個和善的歸人,居然如同變了一個人,狠毒地折磨孟夫人,滿臉密密麻麻的傷痕變得更加猙獰。不僅僅是歸人,其他的女子聽到外麵的聲響,陸陸續續走出來,看到地上的孟夫人,眼中麻木褪去,如同終於看到了光,扔下手中的事務,紛紛加入折磨孟夫人的隊伍。
起初孟夫人還會慘叫幾聲,惡毒地咒罵,後來就徹底沒了聲音。
看到這一幕,糾女害怕退後一步,撞到皎女身上,差點摔倒。
歸人恨透了孟夫人,虞宮中的孟夫人,是她們畢生的噩夢。她們哪一個不是男人所迷戀的美人,被送到虞宮,結果連虞王的麵都沒見到,就被孟夫人關起來,狠狠折磨。
若不是烏監心善,悄悄放她們走,怕不是早就成為荒郊野地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了!
如果再次見到孟夫人,必要讓她嘗到千刀萬剮,抽筋扒皮的痛!投入大鼎將其烈火烹油也遠遠不能解除她們心頭之恨!
孟夫人漸漸明白這是哪裡了,原來是那群狐媚子······就在眾女以為她斷了氣息時,她突然從地上爬起,執迷不悟,悲愴大笑:“我有何錯,你們這些長得好看的美人,都是禍國殃民!先君夫人聯合妃嬪殺死先君,又用幼童之血,若不是孟家,若不是我們孟家除掉那些美人,虞國早就不複存在!!!趙螭憑······”
刺耳尖銳的聲音驟然斷下,寒光閃過,向天咒罵的孟夫人,此刻被飛刀割斷喉嚨,鮮血噴灑,頭顱滾地。
不小心聽到虞宮秘聞的三個美妾,瑟瑟發抖,心中恐懼。
歸人冷冷看一眼:“一會兒找個東西把她裝進去扔到河裡罷。”
說完又向不遠處行了個禮,心中默念,謝過烏監。
···
燕國背棄盟約,殺害前去燕地交接的郡守,還不待虞國朝堂上爭出是戰還是和的結果,燕國國君親自寫下血書,八百裡加急送到趙螭手中,聲淚俱下,真誠至極,大罵自己是蠢貨。
又說已經將昏頭的王叔關進大牢,原定割給虞國的土地分毫不動,還望虞王莫要生氣,並且願在一個月後的祭祀大典上親自向虞王行禮道歉。
譚錫越莫名其妙就被選成了前往燕地的新郡守,燕地苦寒,燕人多慷慨悲歌之士。那些燕地百姓難以接受被國君拱手獻給虞國的命運,必會有諸多不滿,弄不好又成下一個身死異鄉的虞國郡守。
總之這不是一件好差事。
譚錫越接到虞王詔令,眼皮狂跳,他是不敢去反抗虞王趙螭的,他隻是一個小小門客,靠著家中勢力和幾分才學,能夠博得跟隨丞相和麵見虞王商談政務的機會。
譚錫越想了想,便去找丞相傅朗安求助,不求能夠拒絕詔令,隻求能夠多在晉陽休息幾天後再走。
誰知傅朗安這幾日脾氣古怪,在朝會上數次奚落孟老將軍和騏候將軍,惹得孟家兒郎咬牙切齒也就罷了,下朝後見到譚錫越,居然冷冷一笑,道:“我為何要幫你。”
譚錫越一急,脫口而出:“我身後是譚家。”
譚家是虞國老士族的一員,因為這樣的家世,譚錫越從小到大順風順水,幾乎沒有什麼挫折,而丞相傅朗安,天下皆知,其為寒門出身,隻能依靠君主,除了丞相這一身份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話剛說出口,譚錫越就後悔了,傅朗安此人,心氣頗高。果不其然,傅朗安看他一眼,勾起冷淡的笑:“去負荊請罪便可。”
譚錫越一愣,心中說虞王怎麼會是那麼好糊弄,卻聽傅朗安又慢慢補充:“向翦美人負荊請罪。”
翦美人······上次譚錫越遇見翦姬時,不小心傷了她,美人臉頰受傷,一路上都輕抬皓腕,用衣袖遮擋麵龐,朦朦朧朧,月色昏昏,美人很美,譚錫越印象最深的卻不是翦姬的臉,而是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好聽的嗓音。
譚錫越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居然忘了去向翦美人謝罪!
隻怪翦美人這一封號的背後就是虞王,譚錫越再得知美人就是虞王寵妃時,便失去了勇氣。
丞相提議讓他去向翦美人負荊請罪。
如何不可,當然可以!
美人指尖雪白,輕靠憑欄,站在畫橋之上,如瀑青絲散下,身姿纖細,腰肢盈盈一握,長睫秋眸,臉龐如玉,如雪,如世間萬物中的最美好。
原來她的臉真的是極其的美······
譚錫越大腦嗡嗡作響,背著荊棘跪在翦姬麵前,拿出劍癡迷喊:“我願斷指謝罪!”
翦姬自是把他攔下來了,她是不願看到斷指這種血淋淋的場麵的。
她輕輕柔柔笑著,溫柔且疏離地送走癡迷自己美貌的郎君,譚錫越滿心滿眼都是翦美人的身影,早就把請求翦姬勸一勸虞王,讓他不要去燕地當郡守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譚錫越剛剛離去,采葛就抱著一個匣子走到翦姬身邊,翦姬挑了挑眉梢,不怎麼在意地問:“這是何物?”
采葛眨眨眼,也沒什麼激動的意味,打開蓋子,把裡麵的一對耳璫捧到翦姬麵前。紅玉瑪瑙,做工精致,倒是十分貴重的紅玉耳璫了。
“美人,這是那個什麼許國特使送的,說是許公夫人特地要送給美人的。”
聞言,翦姬眸子閃了閃,這對紅玉耳璫雖然也稱得上是珍品,但也不是難尋,普通世家貴女也可以尋到,趙螭這幾日送給她的東西隨便拎出來一樣都比這對紅玉耳璫好。這許公夫人特地所送的耳璫······居然如此敷衍。
不過許國對她的態度是好是壞,翦姬並不怎麼需要在意,所以就讓采葛隨意找個地方把紅玉耳璫收起來了。
宮人推開門,許國特使腳步不穩,有些心有餘悸地從殿內走出,滿頭大汗,看上去受了不小的驚嚇。
虞王趙螭坐在座上,似笑非笑看他時,許特使覺得自己的所有算盤都要被趙螭看破了。
外麵趙仲見到許特使出來,急急走到他麵前,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先打了一個噴嚏。
許特使有些嫌棄地退開幾步,難以置信地看向他,趙仲揉了揉鼻頭,想我那天參與了虞王廢孟夫人之事,能活下去就已經很不錯了。
“使君,虞王怎麼說結盟之事?”
誰料許特使神情有些古怪,皺了皺眉說:“許國保持中立,不與他國結盟,此事作罷。”
趙仲驚異,十分不解:“為何?君上傳信了嗎?”
許公應該已經見到周太子了······許特使不願在虞宮內和他多說,便擺擺手,有些不耐煩:“不結盟就是不結盟,莫要多問。”
趙仲不死心:“君上讓我們送給虞國的那些豪禮怎麼辦?”
若是不結盟,那豈不是白白送了那麼多東西。
許特使嘴角略微抽搐,他能如何,又不是他的主意。
“就當是送給那位翦美人,討翦美人歡心。”諸侯霸主給天下皆知的絕世美人送點禮,獻點殷勤,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思及此,許特使突然好奇:“你見了翦美人?她長的······真的很美?”
誰料聽到他這麼問,趙仲突然目露激動,誠懇且有些癡癡道:“簡直就是天神顯靈,神女降臨!”
許特使眉頭一跳,心下不免劃過幾分可惜。使團需要迅速回國麵見許公,他是沒什麼機會和理由去看一看翦美人長什麼樣子了。
使團動身之時,趙仲又突然急匆匆找到許特使,把一封來自虞宮許良人的信遞給了他。
···
金色餘暉從天際邊顯現,華貴車架徐徐駛來,駿馬巍峨,體態雄壯,馬轡晃動,閃過落日餘暉,車馬橫軾之上,和鑾銅鈴悠悠響動。
等待在城門處的宋國諸位王室公子,紛紛肅立,再拱袖抬手,折身行禮。
齊聲謙卑道——
“臣拜見太子顧。”
太子顧一襲月白爵服,上鏽日月星河,神情淡然,高不可攀,施施然從馬車中下來,抬眸瞥過諸位公子。
宋國國君並未在等候的隊列中。
姬顧挑了挑眉,疏離客氣地安撫眾位公子:“讓諸位久等了。”
平時養尊處優慣了的宋國王室公子們,麵對仍然有著名義上天下共主身份,周天子的兒子——周太子,即使心中的確有所不滿,但此刻還是不敢表現出來的。於是都笑了笑,以示不在意,且紛紛表示太子顧奔波久已,才應該是最需要休息的那個人。
太子顧在前,眾位公子護擁,將其送到宋都商丘的驛館內,周天子派太子顧於宋國主持舉行祭祀大典,屆時列國國君及其王後皆要奉天子詔命前來宋國祭拜天地。
一進驛館,姬顧便拋開身後眾人,招手喚來被擠在後麵的侍女青禮,在姬顧看不見的地方,青禮帶著警告意味,瞪了一眼那意圖接近太子顧的驛館婢女。
姬顧走到門前,還未踏進內室門檻,便看到屋裡一抹身影,羅帳床幔,女子麵帶嬌羞,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到來。
女子並不太清楚這位貴人到底是何身份,隻知道他一定是十分尊貴的人,宋國國君讓她前來,向貴人自薦枕席,並告訴她,若能迷惑此人,讓此人寵愛她,那她後半生必定無憂,不過代價是讓天下瓜分給宋國。
女子隱隱察覺到貴人的身份,於是更加的忐忑和期待。
微不可查皺了一下眉,太子顧並未踏進去。
指尖敲了敲門旁,像是輕輕扣響。
青禮立馬走進,謙卑行禮:“公子。”
姬顧看也不看裡麵的人,淡淡道:“把裡麵的人扔出去,再重新灑掃。”
說完,姬顧轉身離去,叫下人拿出白玉棋盤寒石棋子,青禮麵無表情地把驚恐慘叫的嬌美女子拖出去,又親自將內室的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這才闔上內室屋門去尋太子顧。
姬顧獨自於桌案前跽坐,白玉棋盤微微反射冰冷光芒,隻有清脆的落子聲幽幽響起。
青禮隨意瞥了一眼棋局,心中微驚,立馬斂眸不再多看。
青禮放輕步伐,為屋內點上香爐,淡白色的嫋煙幽幽散向空中,動作輕輕,又將銅台燭火點上,燈光晃晃悠悠,映在太子顧堪稱昳美的臉龐。
將一顆寒石棋子扔進棋簍,姬顧掀了一下眼皮,突然問:“和翦美人比如何?”
青禮一愣,差點沒有反應過來,太子顧又側頭看向她,青禮意識到太子顧確實是在問她。
問她什麼?翦美人?和誰比?
姬顧有些不耐地敲了敲白玉棋盤,“方才那名女子,長相。”
青禮愣了愣,太子顧怎麼開始在意這種事了,她皺眉想了一下那名被她扔出去的女子,好像是個美人,不過······跟隨太子顧,這種所謂的美人見多了,青禮也有些麻木,不就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巴,大同小異,有的甚至還不如自己美。
於是青禮笑著說:“妾和公子一樣,都不曾見過那位翦美人,怎麼知道呢?不過······妾以為,這世上的美人,都是相像的,雖然聽傳聞所言,也許翦美人應該更美,但實際上,翦美人再美,想必也和她們差不多吧,最多隻是屬於不同感覺的美,更何況傳聞總是多有誇大······”
太子顧神情淡淡,聞言隻是輕輕頷首,並未表明自己的態度。
“公子怎麼······問這個問題?”青禮猶豫一下,小心問道。她眸色微閃,話語中藏著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