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夾雜著淒涼的風,翦姬跟在傅郎安身邊,一路上除了腳步聲在長廊上響徹外,便沒有彆的聲音了。
前麵光線陡然變亮,翦姬心神微鬆,終於要離開簡兮台了。離開簡兮台後,讓等在門口的宮人拿走書簡,就可以和傅郎安辭彆了。
就在翦姬這麼想的時候,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拉住了,她詫異抬眼,這才發現傅郎安不知何時走在了她身後。在簡兮台昏暗的火光下,可以看到他眼眸幽幽,微抿薄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翦姬居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掙紮和糾結。
等了片刻,傅郎安隻是靜靜看著她,並不說話。
翦姬心中奇怪,傅郎安難道覺得自己能從他的眼神看出他的想法嗎?
男人的指尖冰涼,握在她的腕上,翦姬不太想親近趙螭之外的郎君,所以她皺了皺眉,甩開他的手:“丞相是在做什麼?”
傅郎安手中變得空蕩蕩,他指尖顫了一下,他是想做什麼......不是他想,而是他需要做什麼。
老師荊主說可以利用翦姬,其實就是在側麵告訴他,也許不久,翦姬就會被當做一顆棋子犧牲了,所以荊主讓他不要太在意翦姬。
傅郎安垂眼,眼睫微微顫抖,他其實是想對翦姬說,讓她小心點,因為現在盯著她的,可能不隻有太子顧,也可能有齊國,甚至可能是聽從老師命令的自己。
“丞相難道是不想把這些書簡交給我麼......”翦姬見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裡,抱著書簡的胳臂收緊,不由得這麼猜想。
難道傅郎安是覺得,她這個妃子不能擅自查看這些書簡。
對方突然發出短促的笑聲,在這寂靜長廊中顯得有些嚇人。翦姬頓了頓,輕咬唇瓣。
丞相嗎?對,他是虞國的丞相,儘管虞王已經不怎麼信任他了,但在他變為布衣之身前,他仍然要儘職做好丞相需要做的事,在年少的他主動攔截虞王車架的那一刻,就應該會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的老師是荊主,他隻不過是要用治國的手段證明自己。至於虞王的憤怒,還有區區一個寵妃的命運,他不應該考慮。
何況,翦姬並不是無依無靠,在那邊,她仍然有周王室的人可以照顧她。
傅郎安需要報答師父荊主的養育之恩,因為荊主收他為徒,他才沒有餓死,跟在荊主身邊,他學習到了寒門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觸到的知識,而且還從跟隨荊主的劍客那裡學習了劍術。擁有才華和武藝,在這樣的世道,無論走到哪裡,憑借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活下去,成為人上人。
而現在荊主轉變了立場,想要繼續維護周王室的正統,而不是擁護虞王。所以傅郎安很確信,遲早有一天,他會背叛虞國,背叛翦姬。
他讓自己全身全心投入政事中,也是因為他想減輕這份愧疚感罷。
傅郎安沉思片刻,最終還是決定什麼也不要說。
“......傅郎安?”翦姬看他的狀態不對,輕輕呼喚他。
聽到翦美人輕柔的聲音,傅郎安恍惚一瞬,才慢慢抬起頭看她,簡兮台外的月光透過寂靜的門,和長廊上昏暗的燈火交疊,再柔柔灑到她的麵龐上。
潔白的狐裘,讓她看上去似乎會發亮似的,靜靜地看向傅郎安,眉尖微蹙,因為他的靜默和怪異,此時她的神情帶著不安。
“走吧。”傅郎安稍微側開了臉,冷冷道。
他態度冷漠,翦姬挑了挑眉,一言不發直接轉身,向外走的步伐看上去加快不少。
傅郎安一愣,他好像感覺到,她有些生氣?
*
隱隱聽到外麵內侍的傳唱聲,和宮人窸窸窣窣下跪行禮的聲音。翦姬猜到可能是趙螭來接她了,明明是自己偷偷來簡兮台的,他來接她的話,豈不是說明他早就知道了?
不過想想也是,翦姬也沒有特地隱瞞行蹤,跟著她的宮人又都是虞王手下的宮人,而且隻要趙螭問一問大監烏溫,烏溫就能把所有事都告訴趙螭。
想到趙螭就在外麵,翦姬下意識抬手撩起耳邊發絲,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走出簡兮台。
少了建築的遮擋,冰冷的風似乎更肆意了,吹打在臉上,外麵月光明亮,一下子就將宮人們和趙螭的身影照亮,將外麵的景象儘收眼底,翦姬一下子就看到站在眾宮人和內侍的中心,靜靜等待她的趙螭。
她本來想直接走向他的,但卻發現趙螭像是看到了什麼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似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陰戾起來。
翦姬本能地頓住了身體,又聽到旁邊腳步聲響起,是傅郎安抱著書簡慢悠悠走出來了。
翦姬很微妙地察覺到,不應該讓傅郎安走出來的。
傅郎安看到虞王的身影,也是頓了一下,但接下來卻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外走,傅郎安看也不看停在旁邊的翦姬,抱著書簡走向虞王。
在虞王身旁,腿直哆嗦的內侍,看到丞相傅郎安走過來,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內侍躬身彎腰,接過傅郎安手中的書簡。
傅郎安溫潤的嗓音擲在空中:“臣幫了一下翦美人,大王不介意吧?”
他的笑輕輕,疏離矜持。
趙螭微微眯了眼,他是相信翦姬和傅郎安沒有發生什麼的,隻是想到翦姬方才和傅郎安一起待在簡兮台,趙螭就很不愉快,心中莫名的煩躁。
除此之外,趙螭有發現傅郎安最近越來越傲慢了,仿佛漸漸地不把虞王放在眼裡,趙螭眉頭皺了皺。
虞王冷冷地看著他,鳳眸微眯,周身氣質陰冷危險,似乎有濃墨暗色一點點蔓延,殺意漸漸,傅郎安掩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虞王很生氣麼,他和翦美人獨處,讓虞王很生氣麼?
估計不隻這件事罷......傅郎安苦笑,虞王若想,現在可能就能殺了他。
“傅郎安。”趙螭看著麵前的虞國丞相,突然嗤笑道:“你以為問寡人,寡人就會回答說不介意麼?”
“你和寡人的翦美人在一起,寡人介意極了。”他的聲音驟然冰冷。
“既然翦美人負責慶功宴需要出入簡兮台,那麼在慶功宴結束前,丞相一步也不能踏入簡兮台。”
傅郎安震驚抬頭,他如果不能進入簡兮台,那他還算是丞相麼?
“大王!”
趙螭瞥他一眼,“退下罷。”
接著趙螭繞過傅郎安,直接走向翦姬。
藍白色的月光,透著淩然寒意,傅郎安握緊手指,咬牙扭頭看向虞王,趙螭不緊不慢,散步般走向翦姬,他神色或許慵懶散漫,但目中一直注視著翦姬。
傅郎安下意識想追上去,打斷那二人,但他卻在看了一眼後,甩袖離去。
趙螭靜靜看著翦姬,她站在月光下,神色帶了些猶豫,在剛才他和丞相傅郎安說話時,出於某種原因,她沒有立即過來。趙螭覺得可以原諒她,因為剛才傅郎安也在那裡,她要是過來了,就要靠近傅郎安了。
丞相傅郎安覬覦翦美人,趙螭察覺到了。
但現在傅郎安都已經離開了,她卻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見到他過來,也沒有挪動步子。怎麼,是怕了嗎?
趙螭頓住步子,勾起一抹溫柔的笑:“過來。”
但他的聲音卻是冷的,翦姬愣了一下,趙螭很久都沒有用過這種冷冰冰的聲線和她講話了。她剛才隻是因為傅郎安在那裡,所以才沒有立馬走近趙螭。
現在又因為趙螭走過來,所以她才選擇站在原地等他。
她和趙螭現在隔著白玉長階,隻要低頭,就能看到趙螭的樣子,她發現他現在嘴角的笑意很溫柔,但他的視線卻是冷的,似笑非笑,帶著危險和壓迫。玄色大氅的紫金色暗繡在月光下翻折,陰森幽暗。
翦姬心跳差點停了半拍,她不應該站在原地不動的。
趙螭盯著她,準確地捕捉到她臉上閃過的懊悔,他笑音低低,好像是在嘲笑,又好像是在逗她:“怎麼?還要寡人抱你下來麼?”
翦姬眼皮狠狠一跳,她努力保持平靜,如果是之前,趙螭生氣的話,她會很怕的,因為她怕趙螭會殺了她,但現在,她隻是不想看到趙螭生氣。
他都這樣了,說明他的心情很不好。
她安安靜靜看著他,也沒有因為剛才趙螭的話而傷心。
趙螭慢吞吞眨了眨眼,他都這麼說了,她怎麼還不快點下來找他。畢竟他都在眾多宮人那麼說了,他還怎麼上去抱她下來。
就在趙螭糾結的時候,翦姬突然輕輕軟軟地喊他:“趙螭,你抱我下來,好不好。”
美人眼睫低垂,雪白的麵龐像透明的玉石般,纖細蔥指不安地勾著腰間帛帶,眼下微微泛粉,桃花般的紅意,悠悠飄進趙螭的心裡。
趙螭喉結不可控製地滾動。
周圍冷風漸漸,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台階上,翦姬不禁覺得寒意漸漸侵入,她低頭,將下巴縮到雪白的狐裘中,月光籠罩她的身上,瘦美的肩膀輕輕瑟縮。
趙螭怔怔的,她方才撒嬌了?
身體不受控製,趙螭走上台階。他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她,看到她耳旁的發絲鬆動滑落,輕輕飄飄貼到雪白的臉頰上。趙螭眸色微黯,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突然的力道,攬住自己的腰,翦姬輕呼一聲,趙螭立馬捂住她的嘴,男人眼角彎起,像撿到什麼寶貝似的,他橫抱起她,在走下台階前,低低說了一句:“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接近傅郎安。”
月光漸漸被灰暗的雲層遮擋,光線變暗,虞王趙螭抱起翦美人,離開簡兮台。
*
“美人!”
翦姬正在同麵前布置慶功宴的宮人談話時,小宮女輕快的聲音傳到她的耳中,像麻雀般,充滿了朝氣。翦姬愣了一下,接著匆匆和麵前的宮人交接完了事項。
翦姬扭頭,果然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是采葛。
采葛幾乎是跑著過來的,她提著裙擺,麵容激動,在看到翦姬的瞬間,她眼睛發亮,因為是跑過來,所以采葛的臉紅撲撲的。她怎麼過來了......翦姬疑惑地想。
翦姬對這些宮人的感情並不深,但當采葛跑到她身邊,手忙腳亂地向她行禮後,翦姬仍然柔柔笑道:“采葛。”
“美人還記得我!”誰料采葛聽到她的話後更加激動了。
翦姬還不至於能把跟在她身邊的大宮女的臉忘掉。
翦姬無奈笑了一下:“采蕭呢?”
采葛和采蕭是雙胞胎,如果不是情況特殊,兩人一般都是在一起辦事的。這兩人早早進宮,資曆也算老,安排她們的宮人一般都會把她倆安排到一起。
出乎意料的,聽到采蕭的名字,采葛遲疑一瞬,神色有些不自然,“采蕭被派到織室了。”
“我是來替織室送東西的。”
翦姬微愣,“你也在織室麼?”
“不是的,是我主動代替采蕭過來的,因為我想見到美人。現在大王都不讓我們這些普通的宮人看到美人......”采葛先是笑著說的,但提到趙螭不讓他們見到翦姬時,采葛的聲音帶了點憤然。
翦姬不覺好笑,於是她輕輕笑出聲了,美人眼眸彎彎,眼中像是藏了萬千星辰,采葛看得有些癡,很快就把腦海中的不滿忘掉了。
采葛想,翦美人的臉,無論看多久都看不夠。
在采葛想一直待在翦姬身旁時,一個內侍走過來,看到采葛這張陌生的麵龐時,內侍表情立馬沉下,采葛打了個抖,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在那個內侍身上感受到了殺意。
內侍質問:“你是哪裡來的宮女?”
翦姬眨眨眼,似乎對內侍這樣戒備的樣子習以為常了,她道:“有什麼事嗎?”
這內侍沒想到翦美人竟然會主動和他說話,有些受寵若驚:“啊,美人......大王在找你。”
翦姬笑了笑,扭頭對采葛說了一句,“快點離開吧。”
接著采葛便隻能看到美人輕輕嫋嫋的背影,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她總覺得虞王這邊的戒備比之前更加森嚴了,是她的錯覺嗎?
遠處帶她過來的織室宮女匆匆趕過來,喊著她的名字讓她快點離開這裡,采葛乖巧應著,很快跑過去,風吹到臉上,采葛眯了眯眼,她不禁想要扭頭去看看翦美人的背影。
隻見翦美人早在其他宮人的跟隨中消失在遊廊的拐角。
采葛想到采蕭,皺了皺眉。她本來還想向翦美人求求情呢,但現在看來,還是不要打擾翦美人吧。畢竟,采蕭也是活該。采蕭居然擅自利用桃夭宮大宮女的名號,向下麵的人收受錢財,要不是她早些發現阻止了采蕭,采蕭估計現在不是被貶到織室,而是被帶到遐棄台了。
采葛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采蕭是一個愛財的人。
*
翦姬跟著宮人回了虺燭宮的寢殿,宮人為她推開門後就退下了。翦姬見趙螭坐在案幾前,神色慵懶,聽到門推開的動靜,他掀了一下眼皮看過來,見到是翦姬,趙螭很自然地笑了笑,“看看寡人得到了什麼?”
聽到他這樣的話,翦姬不由得有些好奇,她很快走到他的身旁。趙螭沒有站起來,而是在她過來的時候拉著她坐在旁邊。
接著,他把桌上的幾卷奏章書簡拿到翦姬麵前。
翦姬怔愣一下,有些遲疑:“王上是想讓我看一看上麵寫了什麼嗎?”
奏章這種東西,她可以看麼。
趙螭把她抱在身前,用下巴枕著她的腦袋,漫不經心道:“嗯,那些家夥這次學乖了。”
接著她親自為翦姬展開書簡奏章,聲音緩慢,念出了奏章上的內容。
在趙螭沒有念完時,翦姬就看完了奏章的內容,好幾個奏章書簡,雖然說法用辭不同,但基本都是一個意思。她這才真正愣住了,美人呆呆地看著他手裡的奏章。
趙螭喜愛她這樣的茫然,低頭親了一下她的側臉。
“怎麼樣,你可以隨便選個時間舉辦。”
“有寡人在,你想用什麼規製都可以。”
翦姬指尖有些顫抖,下意識從趙螭手中拿過奏章。見到她居然隻盯著奏章上的文字,而不理他,趙螭的笑僵硬一瞬,接著他溫柔地注視著她認真的麵龐,翦姬如果扭頭的話,就會看到男人現在的神情,溫柔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