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陣陣,盔甲摩挲,聲音愈來愈近,月光清清冷冷,翦姬慢慢扶著趙螭站起身,男人身上都是血,眼睫低垂,似乎有些迷迷糊糊的。翦姬心疼極了,纖細單薄的身軀支撐著趙螭,忍住腿上、腳上、肩膀上的擦傷,一聲不吭,帶著趙螭走出破廟。
趙螭神誌有些恍惚,本能地靠著她行走,卻倔強地小聲笑道:“......鬆開我,我......寡人......能自己走。”
他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幾近低語呢喃,翦姬又氣又笑,當然是不可能聽他的話放開手了。
月光仍然清清冷冷的,地上的雪早在泥土和屍體等的作用下變得泥濘不堪,翦姬剛帶趙螭離開那些屍體,抬頭看向遠處趕來的士兵。
在夜色中,隻能看到士兵們盔甲的反光,淩厲耀眼,仿佛帶著寒冷,翦姬下意識就覺得有些不舒服。
她小聲喊趙螭:“王上......他們來了。”
翦姬說的是“他們”,而不是什麼救援,因為她直覺地感到不對勁。
她緊咬下唇,趙螭一直沒有回答,她低頭,卻見男人此時緊閉雙目,額上青筋暴起,眉毛緊皺,已經陷入了痛苦的昏迷中。
遠處馬的嘶鳴聲不時響起,馬蹄聲慢慢靠近,翦姬眯眼看去,當看清那些人的樣子時,翦姬隻感到怪異。為什麼他們沒有點亮任何火把,為什麼他們沒有帶著虞國的旗幟,為什麼他們要在自己的國家中隱蔽地前行?
不正常......趙螭獨自一人急急找她,幾乎沒有什麼人知道趙螭去了哪裡。而吳國暗衛和她是因為就在附近所以才能在看到信號後立刻前來,遠在城中的士兵就算看到這邊的信號,派出人手和開啟城門等都需要一定的時間,而且夜色濃重,信號也很有可能被遮擋。
以及那些士兵為何在剛才又向天空放了一個信號?
那不像是為了回複趙螭的信號,那簡直就像是為了召集什麼人聚集過來而進攻的信號。
翦姬已經可以看到逐漸靠近的他們,所乘坐的馬匹在寒冷夜色中氣喘籲籲呼出的白霧,他們就像融入暗色中的獵人。指尖下意識握緊,翦姬眉頭蹙起,既然存在了可疑的地方,她就不能帶著趙螭冒這個險。
隻要對方存在是敵人的可能性,那就無法讓翦姬信任。
“你們在嗎?”翦姬向周圍看去,急急喊著那兩個吳國暗衛。
美人聲音顫抖,聽起來很是不安,兩個藏在房頂上的暗衛雖然奇怪,但還是在翦姬話音剛落的瞬間就跳下來,落到翦姬的麵前。
看著翦姬扶著半死不活的虞王,一個暗衛先開玩笑:“怎麼了,女郎難道是覺得虞王這樣太糟糕,突然改變主意,不想陪虞王一起死了?我們三公子可一直等著翦美人呢,隻要美人一句話,我們就能立刻把美人您帶走。”
“喂,你在說什麼。”旁邊的暗衛聽到他這種明顯不帶腦子的話,拍了一下他。
翦姬也沒有心情理吳國暗衛說話用辭的問題了,她不安地看了一眼那即將到來的士兵,扭過頭對兩個吳國暗衛說:
“你們能把虞王帶回虞宮嗎”
“什麼?”聞言,吳國暗衛愣了一下,虞王的救兵不是來了嗎?為什麼翦美人讓他們在這種時候帶走虞王。
“來的不是虞國人。”翦姬直截了當。
“真的嗎?”暗衛心裡吃驚,那些士兵看起來數量很多,如果來的不是虞國人,那他們要快點離開這裡才行。他們隻有兩個人,卻還要帶上一個女郎和受傷的虞王,根本不能贏過那麼多人,隻能先逃跑。
不過,那些人是不是虞國人也隻不過是翦美人的一麵之詞,翦美人怎麼就知道那些人不是虞國人了?會不會是翦美人逗他們的,他們可沒有聽說除了齊國人外還有一方勢力知道虞王在這裡。
今天的事照理說是突發情況,應該隻有那些齊國人和虞王以及翦美人和他們兩個知道。
看出吳國暗衛的猶豫,翦姬深吸一口氣,她總不能說這是她的直覺吧,隻能問:“你們能一個人帶走虞王嗎?”
暗衛打量了一下趙螭的樣子,略微猶豫:“應該可以。”
“那就現在帶他離開這裡。”翦姬說著,直接鬆開趙螭,把他推向其中的一個暗衛。
滿身是血的虞王被翦美人扔向自己,暗衛頭皮發麻,差點跳起來躲開,但在翦美人的視線下,暗衛勉勉強強接住虞王趙螭,他忍下心中的懼怕。
“虞王不會在醒來的時候殺了我吧?”暗衛走之前還不確定地問。
翦姬對他回以輕輕的笑,她注視著他,似乎是對他很信任,這一下子就刺激到暗衛了,暗衛心中想他一定完成任務把虞王送回虞宮,然後暗衛扛著虞王就離開了。
剩下的還待在翦姬身邊的暗衛,看著同伴離開的背影,一時有些茫然,他居然真的帶著虞王離開了,那自己呢?要帶著翦姬離開,還是留在這裡,等那些士兵過來?
說白了,還是因為暗衛對翦姬的話是半信半疑,所以他沒有第一時間做出正確的判斷。
當暗衛還在猶豫的時候,那些士兵過來了,他們與破廟保持一定的距離,似乎是害怕驚擾到裡麵的人。
讓留在這裡保護翦姬的暗衛意想不到的是,那些士兵出聲喊的不是虞王的名號,而是:“翦美人!”
吳國暗衛睜大雙眼,這些人好像如翦美人所說,真的不是虞國人。
翦姬正準備讓這個暗衛帶著自己逃跑呢,那些人就出現在她的麵前,他們拉住韁繩,為首的人高聲呼喊的居然是她的名號。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翦姬眸色沉了沉,他們對自己沒有敵意,應該不是齊國人。但他們偏偏挑在這種時候過來,若說完全沒有敵意,也是不可能的。
這時身邊的吳國暗衛糾結出聲:“前麵的那個人我見過,是楚國的公子麟。”
楚國公子麟?翦姬隻覺得腦袋一團亂,這都是什麼人,他們怎麼會在晉陽城的郊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公子麟很確定,自己看到了站在破廟門前的那個女郎,女郎的麵龐柔美絕絕,在月光下,更是有一分彆樣的神秘感。公子麟心中對太子顧行為的不解,在看到翦美人真正樣貌的瞬間,釋然了。
這麼美的女郎,怪不得太子顧要悄悄讓公子麟幫助他把翦美人從虞王手中搶回來。
考慮到虞王的實力不容小覷,公子麟特地把他的護衛都帶了過來,這些護衛可是他們楚國的精兵。但公子麟看了看,心中有些奇怪,他發現找不到虞王趙螭,在翦美人身旁的,似乎隻有一個護衛打扮的男人,看上去不足為懼。
太子顧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讓荊主殺死虞王,也不是幫助齊國,而是讓他的人帶走翦姬。但僅憑他派到虞國的兩個周王室的使者是不夠的,所以他借了楚國的力量。
楚國公子麟在虞國等了有一段時間了,等的時間久了,公子麟甚至覺得是不是太子顧是在耍他,差點要回國的時候,終於在虞宮舉辦慶功宴的晚上接到了所謂周王室使者給他傳來的消息。
而公子麟願意幫助太子顧,是有前提條件的。
那就是讓太子顧助他成為楚王,老楚王中風後失蹤,現在楚國還是處於沒有王的狀態。而齊國又想擁護在齊國當質子的楚國公子,公子麟當然急了,所幸太子顧與他還算有交情。太子顧承諾隻要他能幫太子顧把翦姬從虞王手中帶走,就能幫助他成為楚王。
“爾等是何人?”吳國暗衛高聲問他們。
公子麟慢吞吞眨眨眼,回過神了,他咧嘴一笑:“我們是什麼人?這種事情有必要問嗎?”
公子麟牽著韁繩,馬匹向前走了幾步,他扭頭抬起左手,作出鞭打的動作,同時抬高聲音吩咐:“把翦美人從那個護衛手裡給我抓回來。”
吳國暗衛暗叫糟糕,拽起翦姬就撤,對麵那些人的數量其實並不過百,但他們每個人都穿著盔甲裝備完善,隻能帶著翦美人跑了。
*
“傅郎安,你想帶老朽去哪裡?”
荊主在劍客的攙扶下,走在晉陽城外鋪滿雪的道路上,他前方是傅郎安,傅郎安隻以背影對著他們,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帶他們遠離晉陽城的大門。
荊主的牛車還停在晉陽城門那邊,被虞國的士兵扣押,荊主不知道傅郎安這是要打什麼主意,隻能懷著滿肚子疑惑跟在他的後麵。
剛才荊主在城門處告訴傅郎安,他能為傅郎安送來齊王的人頭,並且不需要耗費虞國任何國力,如他所料,傅郎安的表情立馬變了。傅郎安沉吟片刻,接著為荊主和荊陽放行了。
不過,說就這麼為荊主和荊陽放行了,其實並不妥當。
傅朗安沒有讓荊主和荊陽立刻離開,而是說如果同意老師的要求,需要他和老師在外麵好好談談。又說在晉陽城內未免會被虞王或其他虞國人察覺到什麼,希望能和老師一起到人煙稀少的晉陽城郊外相談。
荊主總覺得是傅朗安這小子在暗暗想什麼對付他,但他還是選擇跟在傅朗安身後,去傅朗安所說的地方。
因為荊主覺得,反正劍客荊陽跟著他,隻有傅朗安一個人,是不會對他造成什麼威脅的。
然而,荊主還是低估了傅郎安,當傅郎安帶他們走到一處偏僻的林子後,傅郎安拿出佩劍,眼皮眨也不眨,麵無表情地將劍指向了荊主。
“逆徒!你這是要殺你老師嗎?”荊主千想萬想也沒有又想到傅郎安居然會這麼做。
荊陽懷中抱著劍,站在荊主的身後,眼睛盯著地麵泛著光的雪,似乎暫時不想摻和傅郎安和荊主的事。
“齊王的頭顱,不需要老師。”傅郎安盯著荊主,慢悠悠道:“虞國完全有能力取得勝利,到時候齊王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老師你根本沒有自己的勢力,據我對老師的了解,老師說什麼能幫虞國送來齊王的頭顱......那一定是背後得到了其他人的幫助吧。最近老師的信中也說了,老師是想助周王室太子顧一臂之力。”
傅郎安說著,皺了皺眉,“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為什麼老師你能這麼快改變自己的立場,說實話我能留在虞國,輔助虞國,也是因為老師。”
“但事到如今,老師居然放棄虞國,轉而去助衰落的周王室。”
“你不需要知道那麼多。”荊主不耐煩打斷傅郎安的話。
傅郎安一直對他十分尊敬,溫和有禮,荊主知道傅郎安會對他轉變誌向去幫助周王室而有不滿,但沒想到傅郎安居然開始猜測他的想法了。荊主並不想讓傅郎安知道他的想法,不想讓傅郎安知道他是如何做出決策。
他可是傅郎安的老師,傅郎安怎麼能擅自猜測他的想法。
看到荊主的反應,傅郎安頓了一下,接著問:“為何要幫助周王室,老師你幫助齊國、楚國我都能理解,但為什麼是周太子?申國......難道不就是因為周王室才滅的嗎?”
聽到傅郎安提起申國,一直沒有動靜的荊陽,皺了一下眉。
當時周王室尚且擁有威嚴和實力,手下的諸侯國還算聽周王室的話,申國就是因為周王室的吩咐,才被其他諸侯國吞並的。
傅郎安一直以為荊主不喜歡周王室,畢竟荊主常年遊曆,幫助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諸侯國,他從來沒有見到過荊主接受周王室的邀請。
怎麼在這個關鍵的時期,在這種虞國對天下唾手可得的時期,突然放棄了之前的立場,轉而選擇跟隨太子顧?
“傅郎安,老朽對你也算是仁義儘致了。”荊主卻始終不肯回答傅郎安的問題,蒼老的麵龐帶著對傅郎安的不滿。
“隻要你快點放棄虞國,跟著老朽離開,你還是老朽引以為傲的徒弟。”
“而且老朽也不逼你現在就離開虞國,你可以回去準備一下,甚至可以讓虞國人以為你是自己主動隱居,留下一個好的名頭後再離開。”
“你跟著老朽,最後一定能成為天子身邊的重臣。”
傅郎安抬了一下眼皮,涼涼打斷荊主的話:“我是虞國人,我是不會那麼做的。”
“背叛國家,背叛君王,這並不符合道義......這難道不是你曾經教我的嗎?”傅郎安說著,握住劍柄的手更加堅定。
周圍樹木的枯枝隨著寒風晃動,地上的枯草早就被雪遮蓋,荊主吐出一口濁氣,眯著眼看向麵前的這個徒弟。
傅郎安變了很多,但如果說他這樣做的舉動是因為忠於君王,也就是虞王的話......荊主是不信的。
“那個女郎對你的影響到底有多大?”荊主突然想起翦美人,眼中閃過精明,他冷冷問。
“我不知道老師你在說什麼。”傅郎安頓了一下,慢慢勾起一抹溫和的笑。
他眸中疏離冷漠,卻掛著禮貌溫潤的笑容。
看到傅郎安的模樣,荊主內心確定,他的這個徒弟絕對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重道義,傅郎安喜歡表麵功夫,沽名釣譽這些他都是知道的。所以當時才沒有帶傅郎安一起遊曆,而是在傅郎安成年後,就離開了他,離開了虞國。
後來傅郎安的名聲很快傳出來成為虞國丞相,也是很符合傅郎安的行事作風。
“既然你想殺了老朽,為何剛才不在城門處告訴那些士兵,隻要你騙他們說老朽是齊國人,他們就會立刻殺了老朽,根本不需要臟了你的手。”
聞言,傅郎安竟然淡笑出聲:“我何時說過要殺了老師,畢竟這種事,總歸是不能被天下人原諒的吧。”
“我隻是想知道,老師到底掌握了什麼情報,為此,我不介意用劍威脅老師。”
傅郎安說著,向前走了一步,將劍對準荊主的雙目。
“老師都這個年紀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看清這柄劍的樣子,這柄劍可是荊陽師父給我的呢。”
“傅郎安!”當劍擺在自己麵前,荊主這才真的怕了。
他所掌握的知識,比傅郎安不知道多了多少,但是荊主清楚,傅郎安現在問的是什麼。他應該問的是為什麼自己能確信周王室會贏。
那當然是因為太子顧這個人和天子的傳位詔書了。
荊主了解後發現,太子顧完全不遜色於虞王趙螭,有足夠的能力統一天下。同時,太子顧比虞王有一個優勢,那就是太子顧在天下的聲望名譽頗好,而虞王卻在百姓中被稱為暴君。君王的聲望,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而且,在剛才同虞王的對話中,荊主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虞王不知道傳位詔書,傳位詔書不在虞王手中。這件事,要麼是貞宣長公主的女兒翦姬故意向虞王趙螭隱瞞了傳位詔書的事,要麼是傳位詔書不在翦姬的手中。
翦美人一個女郎,應該不會瞞著虞王這樣的事,這對她並沒有好處,所以荊主更加確定,傳位詔書應該在太子顧手中,所以他當然是支持太子顧了。
荊主相信,他將成為太子顧收複各諸侯國的關鍵人物。
“老師,其實你是助周王室還是什麼,我都無所謂,但老師你錯就錯在跑到虞國來親自入局乾涉。”傅郎安慢慢道,嘴角笑意消失。
“荊陽!”荊主眼見他身上帶了些殺氣,不由得急著喊劍客的名字。
於是荊陽拿出劍,越過荊主的肩膀,指向傅郎安。
“郎安,夠了。”荊主開口,聲音冷越,如同寒石落到泉底。
傅郎安抬眼,見荊主手中的劍根本沒有從劍鞘裡抽出。
也對,荊陽的實力擺在那裡,他根本贏不了荊陽。
傅郎安無視了荊陽,繼續盯著荊主說:“老師那裡應該有太子顧的信吧,何不念出來聽聽呢。”
太子顧的信還貼在袖中,荊主瞪傅郎安一眼,“你現在是虞國丞相,老朽要是讓你知道了信的內容,豈不是背叛了太子顧。”
傅郎安隱隱約約察覺到不對勁,他突然皺眉問:“除了那兩個天子使者,太子顧還派了彆的人在晉陽做動靜。”
荊主冷哼一聲,並不承認也不否定。
傅郎安見他這樣,表情突變,突然收回指著荊主的劍,他厲聲質問:“在哪裡?!”
荊主笑了一下,“怎麼,你是問翦美人還是虞王,這兩個人你隻能救一個。”
隨著傅郎安收下手中的劍,荊陽也收回了劍,聽到荊主的問題,荊陽若有所思看了傅郎安一眼。
荊主這麼問,郎安和那個翦美人還要什麼關係嗎?
不過,荊主應該不知道翦美人在哪裡吧,畢竟是荊陽看著翦美人從他眼皮底下逃走的,所以還是很清楚的。
目前,傅郎安知道的是翦美人失蹤而趙螭去找失蹤的翦美人了,荊主的樣子,難道是荊主見過他們?
傅郎安忍住擔心,沉下聲音:“救?太子顧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