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巷子,一進家門,喜兒扶著薑彤跨過門檻,正好看見陳寡婦在院子外麵拾掇曬得差不多了的乾菜。
薑彤非常自然喚了聲:“娘。”
陳桂香年紀三十有八,並不顯老態,生的膀大腰圓,骨架大,身板看上去很結實,做事手腳很利索。麵餅似的臉盤子,圓頭鼻子,單眼皮,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很有神。
她先是把薑彤還分毫不顯的肚子打量了一圈,見沒事,又把目光移向喜兒手裡提著的東西。手上已經將乾菜都攏了起來,裝進竹篾編的籮框子裡頭。開口問:“大夫看了?怎麼說的。”
“看了,說是沒甚大礙,隻讓撿了幾劑藥來吃。”薑彤輕聲回答,又指著那幾樣吃的補充,“旁的是幾樣小食,想著婆婆每天做事勞累,也就買了。”好聽的話薑彤也會說。
說起來也能不帶眨眼的。
倒是讓陳桂香心裡泛起了嘀咕。
暗道這丫頭今日奇怪,還會說好聽的話了?
一邊掃了一眼那些東西,然後從喜兒手中接過來,眉頭就是一皺:“景程不在,家中隻有你我二人,何需吃的這般豐盛,你人小不懂事,總要學著掌家,錢財哪裡能這般花!”
薑彤心情跟個和尚似的毫無波動。
百無聊賴,卻勉強做個低眉順眼的模樣,口裡一句都不頂撞。
實則人家說的什麼她壓根沒過心。
陳桂香訓了一通,媳婦一副老實模樣,多說也覺得沒勁,便擺擺手,讓她回房去了。
瞧著手裡幾樣吃食,陳桂香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兒媳婦現在有了身孕,再過大半年就要臨盆,這穩婆可得先物色起來。
這萬安縣城內做接生這行當的人家也不少,口碑最好的卻是城東的王婆子,她是家傳的手藝,往上王婆子的娘和她外祖母也都是靠這個營生的。
手藝好,請她接生的人自然就多,陳寡婦尋思著還是得先準備起來。
先頭她就想等得了空把人請家裡來吃頓酒,熟絡熟絡比臨時叫人來接生不容易些,到時候生孩子的檔口對方自然也會多上些心。
正好今天兒媳婦買了好著肉食回來,趕早不如趕巧,她們兩個白吃了也是浪費!
打定主意,陳桂香便準備出門一趟去把王婆子請過來。
接生的事兒先提上一提。
提著手裡的幾個熟菜去了廚房,一樣樣倒進大海碗裡裝起來,蓋好,鎖進木櫃裡。
又看了看家裡還有兩個新鮮的胡茄和蘭豆,到時候放點豬板油炒熟,也是一道好菜,回頭再去路口豬肉攤子稱上兩根筒子骨,添上些荸薺頓一鍋濃香鮮美的肉湯,整治好了,這一桌菜也很能見得人了。
腦袋裡的想法打了個轉,瞧著天色不早,日頭快落山,陳桂香擦了擦手,解下身上的圍裙,拍了拍衣服,挎著竹籃子就出門了。
這邊薑彤出門一趟回來身上有些汗涔涔的,熱得慌,便讓喜兒去廚房灶台燒水,天也快黑了,趁著陳桂香這會子出去,把澡給洗了。
時下,許多平頭老百姓沒那麼講衛生,並不會天天洗澡,燒水用柴都是要花錢的,雖然盧家沒窮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但陳桂香這些年供養兒子讀書,很是辛苦,銀錢常常不湊手,節約習慣了,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兩文花才好,彆說鋪張浪費了,像是洗澡這種費錢又費力的事,陳桂香每見一次臉色都會太不好,少不得說上兩句。
雖然薑彤並不當回事,卻也總不愛聽人在耳旁嘮叨,因不好頂嘴,所以乾脆彆讓人撞見就好了。
洗完澡,就在院子裡葡萄架下的廊子裡搬個椅子出來,歪坐著晾頭發,喜兒就在水井邊洗衣服。
薑彤突然慶幸自己穿成的好歹是縣城內的姑娘,這裡每家獨門獨院的,水井也有,如若是在鄉下,彆說舒舒服服洗澡,不定每天還要起早貪黑的挑水拾柴,做飯喂豬了。
想著還應景地打了個寒顫,薑彤抖了抖手上並不存在的雞皮疙瘩,這樣一對比,難得的覺得她現在的處境不是那麼令人絕望了。
且昨天薑彤又發現一件稍微讓人有點高興的事,就是這個賀雲珍難得竟識得字,從喜兒口中得知,主簿夫人當初是專門請了女先生教過幾年,所以賀雲珍在這個時代算是個文化人
薑彤挺高興,這樣一來,以後她看書什麼的就不用找彆的借口了。
彆怪她大驚小怪,實在是就這一個月,薑彤冷眼瞧著,身邊所見到之人,竟是沒一個是有文化的,家裡陳桂香,喜兒,還有一個在前頭鋪子裡幫忙的阿貴,阿貴是陳桂香的遠房侄兒,又有她前些日子裡見過的隔壁的薛大娘一家,具都是白丁,大字不識一個。
怪道陳桂香把盧景程那件書房看得比天還重要。實在是這個時代有文化的人在平民百姓中稀少,所以能讀書識得字的人,簡直可以說是一種身份地位的代表,能得人高看一眼。
這邊薑彤剛收拾的得清爽乾淨,前頭院子陳桂香就回來了,今日鹵菜也賣的差不多了,剩下點豬頭肉剛好湊一碗,聽說那王婆子閒的時候愛喝兩盅,拿來下酒正好。
吩咐阿貴把攤子收了,她自去廚房把酒菜都拾掇了出來,在葡萄架邊的小花亭擺上四方桌,這個時節在院子裡吃飯最是好,既涼快又寬敞。
喜兒頗有眼色,雖說她是賀雲珍的丫鬟,但跟著自家小姐嫁到盧家後,手腳勤快,幫著做事,這會兒正在廚房打下手,又把碗筷酒菜擺上桌。
不多時,阿貴就一溜煙跑了過來,原是王婆子已經到了。
陳桂香連忙迎了上去,把人請到酒桌,先是寒暄了一番,兩人依次坐下,薑彤立在陳桂香後頭,象征性給婆婆布了幾塊子菜。
陳回想眼裡露出滿意的神色,便讓她坐下來了。
把個王婆子瞧得一愣一愣的,心道這盧家真是起來了,兒子年紀輕輕考上秀才不說,還娶了主簿大人家的千金,看這珠釵羅裙,通身的氣派就和他們平頭老百姓不一樣,吃頓飯還要站著給婆婆布菜,聽說那都是高門大戶府裡裡的做派,這小娘子做起來,動作也是行雲流水煞是好看。
然後她不知道,事實上卻是原來的賀雲珍自持身份,嫁過來之後,為顯示自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故意就學了四不像的做派。
這姑娘卻不知,她這行為完全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若叫彆個些高門大戶的人瞧了,恐怕要笑話大牙。
她自家不過是小官之家,哪開門那麼多規矩。
盧家更是貧門,學的什麼洋相規矩?
陳桂香貧窮出生,沒見過這些彎彎道道的講究,當時就看的一愣一愣的。
心下就記住了。
薑彤她不可能搞這些。
隻是今天有外人來,不知怎地,陳桂香就突然起這一茬來的,方才人沒到時,特地把薑彤叫到一邊,板著張臉說了這事,說完還略有些不自在。
倒是把薑彤聽愣住了。
回過神倒也能明白陳桂香心中想法。
說白了就是顯擺,愛麵子。
給人夾幾塊子菜,不真是那種要人命的立規矩,她也沒太在意,點頭應下。
做個樣子而已。
她沒什麼糾結。
王婆子這邊腦子裡想法打了個轉,知道陳桂香請自個兒來吃酒,就是為了兒媳肚子裡的胎。
她的接生手藝,不是自己吹,在萬安縣那是有口皆碑的,誰人不知道?
既然人家給臉麵,王婆子就借這次機會賣陳寡婦一個好,於她自己也有好處。盧家那小子指不定有出息呢!
如此想明白,遂又明吹暗捧了陳桂香好些話。
陳寡婦也是個精明會來事的,兩個人你來我往,相互吹捧奉承,這頓飯吃得賓主儘歡。
最後王婆子明明白白應承下來,賀雲珍這胎她接手了。
薑彤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她這才兩個月身孕,陳桂香就已經想得那麼長遠,連接生婆都定下來了!
於她而言,不是什麼好事。
據說這位王婆子還不止是接生婆,好些富貴人家,家裡女眷懷相不好又或者月份大的被摸出胎位不順,王婆子能陪著指導照顧,直到人家孩子生出來為止。但大多數普通人家沒那個閒錢能專門請到王婆子專門過來保胎,也不覺得有必要,除非是有些錢財又疼惜媳婦的人家,才會做這種事。
再看陳桂香這樣子,是要請王婆子隔段時間上門看診,便是極度重視賀雲珍肚子裡現在還沒成型的那塊肉了!
薑彤根本不打算要生這孩子,且正在想要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弄掉胎兒。
陳桂香竟開始給她物色接生穩婆了?!
不行不行,她動作得快點了!
次日晌午,陳桂香正在前頭守攤,阿貴過來了後院,沒敢衝進來,隻朝坐在院子廊下納鞋底的喜兒招了招手。
喜兒放下簸箕,跑了過去,脆生生問:“什麼事?”
阿貴回答:“前頭少爺托人捎了封信回來,姑婆讓少奶奶過去瞧。”
喜兒摸了兩把瓜子豆兒塞進阿貴的兜裡,道:“曉得了,我這就去告訴奶奶,你先前頭去回話。”
阿貴回去了。
喜兒立馬往正屋去,掀了門簾進入說話。
“你說什麼?盧景程寫信回來了?”薑彤一愣,微微偏頭問。
家裡隻有賀雲珍識字,所以陳桂香才叫她去讀信。
盧景程考中秀才,就去了青陽郡求學,中途請假成了親,學業是不能耽擱的,三天後,又離家去了書院。
反正薑彤從穿過之後就沒見過她這位夫君。
“娘,聽說夫君托人帶信回來了?”
薑彤機靈,沒大喇喇直接去鋪口前麵,若碰讓客人,指定讓人盯著瞧新鮮。
事實上鋪子後麵有道黑色的簾布隔開,陳寡婦轉身掀了簾子進來,前麵有阿貴在照看。
陳桂香擦了擦手,眉頭有些喜意,朗聲到:“可不是!方才跑車的羅達送過來的,你快給我念念上麵寫了些什麼。”說完從衣兜裡掏出信件。
薑彤把信拆開,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隻是尋尋常常的家書而已。
然後給陳桂香讀一遍。
內容大意是問候家裡情況,好不好,然後說自己在書院一切都好,讓陳桂香不用擔心,還有,他下個月初就能家一趟了。
倒是半句沒提自己的新婚媳婦。
薑彤挑了挑眉。
陳桂香一聽,喜上眉梢。
兒子要回家了當然高興!
儘管不識字,卻還是把信拿在手裡,瞧了一遍有一遍,末了才仔細疊起來,放好。
“好好好,我兒景程要回來了!兒媳婦,快,你趕緊去寫一封回信,待會我送去給羅小子,趕明兒讓那小子順道送過去!”
“知道了娘,我這就去屋裡寫。“
“快去快去。”陳桂香眉開眼笑,衝薑彤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