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悅還說呢,上回她和她爸跟你們一塊兒吃飯,看戴老師精神矍鑠的,看著也就五十出頭的樣子,哪裡像是外婆輩的人。”
這一句晏斯時沒有作聲。
“我跟戴老師也有大半年沒見了,下周六吃飯,小晏你也去?陶詩悅我也帶去,正好你們同班同學,一起聊天也不會無聊。”
晏斯時語氣很是平淡:“我聽外公外婆安排。”
陶媽媽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夏漓想到那時候聽人說的,陶詩悅媽媽是外科醫生,晏斯時外婆退休前也是同一科室的。
陶媽媽稱呼的“戴老師”,應當就是指晏斯時的外婆。
陶詩悅這時候出聲:“媽你吃飯訂的哪兒?”
“國際大酒店啊。”
“他們家菜味道怪老套的,晏斯時一定吃不慣。你定晶港城唄,這半年新開的,我跟爸去吃過,菜式很新,海鮮都是空運過來的。”
陶媽媽伸手摟了摟陶詩悅的肩膀,笑說,“那行,聽你的。還是你們年輕人會玩,跟得上時代。”
晏斯時一直沒說話。
陶媽媽又看向晏斯時,“對了小晏……我聽說,你媽媽也回楚城了?”
夏漓看見晏斯時兩分遲疑地點了點頭。
“上回陶詩悅爸爸跟你們吃飯,倒是沒見著她?”
“……嗯。”
“我上回見她,還是你初中暑假,她帶你回來探親的時候。這回聚餐要是她也能去就好了,還能敘敘舊——你不知道吧,我跟你媽媽還是小學同學呢。”
“可能要抱歉了。她身體不大好,醫生建議靜養。”
難得的,夏漓從晏斯時的語氣裡聽出了幾分諱莫如深,仿佛他有些排斥聊這話題。
陶媽媽似還想說點什麼,這時候電話響了。
她接通說了句“馬上就來”,而後對晏斯時說:“陶詩悅他爸在催了,我先帶她出去。下回聚餐再見啊!”
晏斯時點了一下頭。
陶詩悅和她媽媽離開了。
晏斯時在出口立了片刻,沒回教室,從出口出去,右拐。
那邊是食堂、廢棄老教學樓和高三年級所在的方向。
夏漓隻猶豫了半秒鐘就跟了上去。
她已經偷聽了那麼多,根本不在乎自己再越界一些。
她有種隱約的感覺,最後陶詩悅媽媽提到晏斯時媽媽的那幾句話,讓晏斯時很不高興。
夏漓走在陰影裡,與晏斯時隔了段距離,不遠不近。
他腳步很快,似攜了一陣風,沿路幾盞不甚明亮的路燈,將影子拉長又變短。
那身影經過食堂,逐漸慢了下來,到了老教學樓那兒,隨即一停,右轉。
一段石階,向上延伸,高處立著明章中學第一任校長的雕塑。
晏斯時一步一步走上石階,坐了下來。
黑暗裡,那身影似是摸了一下長褲的口袋,然後便不動了。
他一定心情不好吧。
夏漓躲在教學樓牆體投下的陰影裡,遙遙地看著。
她好羨慕他的影子,至少它就在他身旁。
晏斯時長久地坐在那兒,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遠處操場上播放電影的聲音隱約傳來,倒顯得此處更加安靜。
夏漓皮膚都被吹得發涼。
也就在此刻,她下定了決心,要是什麼都不做,往後她回憶起來,一定會覺得懊悔。
思考片刻,夏漓將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給薑虹打了個電話。
薑虹顯然對這個時間接到她的電話很是意外,“怎麼了漓漓?沒上晚自習?”
“今天運動會,晚上看電影。”
一邊說著話,夏漓一邊從牆根處走了出去,低頭走向前方的石階。
“哦?怎麼樣?你參加了什麼項目?”薑虹問。
“我沒參加,在幫忙。”
“哦……”
夏漓低頭踱步,像她平常跟薑虹打電話時那樣,全程未曾抬頭。
她演不了那麼逼真,此刻假裝沒有注意到石階上有人,已然用儘她畢生演技。
她們母女交談,一貫是這樣,內容匱乏。
像是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薑虹在那邊問:“缺不缺錢?”
“不缺,夠用。”
“天冷了,你平常自己注意啊,多穿點衣服。”
“嗯。”
這時,裝作意識到了前方有人,夏漓倏然抬頭,又愣了一下,對著手機說道:“媽你跟爸爸也注意身體……我先不說了,晚上回去再打給你。”
“你也要勞逸結合啊。”
“嗯。”
夏漓掛了電話,看向此刻已經抬起了頭的晏斯時,“……抱歉,沒注意到這裡有人。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晏斯時向她投來的一眼分外疏淡,“沒有。”
夏漓頓時覺得惴然,她是不是演技太拙劣,已被他看穿自己是個變態跟蹤狂。
她沒法多想,硬著頭皮說:“哦……正好,你的外套。”
卸下書包,從中拿出那清洗晾曬,疊得整齊的運動外套。
她走近,遞過去,頓了一下——
少年兩隻手臂搭在膝蓋上,而手裡捏著的,竟然是一包香煙。
“……謝謝你的衣服。”
晏斯時伸手接過,“不用。”
“還有這個……”夏漓從自己背包側麵口袋裡摸出耳機和打火機,解釋道,“衣服我洗過了,洗之前拿出來的……”
晏斯時伸手,從她手掌裡抓起耳機和打火機。
他手指竟比那枚銀色的打火機還要涼,那瞬間觸到了她的掌心,她像是被什麼輕輕地啄了一下。
“謝謝。”晏斯時說。
夏漓頃刻間無法出聲,手垂落下去,她悄悄捏住了手指,不知是想將那一下的觸感抹去,還是長久留存。
晏斯時將耳機往校服外套口袋裡隨意一塞,打火機拿在手裡,從煙盒裡抽出一支,低頭銜住。
“嚓”的一聲,打火機噴出小朵火苗。
他拿手掌攏了一下,那一霎的暖色焰光照在他冷白的臉上,垂眼瞬間,像裁開一段黑夜,薄長睫毛投下明顯的陰影。
夏漓父親的那些朋友都是粗人,她見多了吞雲吐霧的老煙槍。
因此一眼看出,晏斯時點煙和抽煙的動作都還很生疏,明顯是個剛學會不久,且應該並沒有嘗試過多少次的新手。
所以,他其實真真切切是個優等生。
連做起“壞事”來,用矯情的話形容,都有種墮落的破碎感。
晏斯時修長的手指夾著煙,抬眼,清淡地瞥她一眼,“會告訴老師嗎。”
仿佛他隻是隨口一問。
她告訴不告訴的,他並不在意,這樣的好學生,又是學校的財神爺,老師知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樣。
她如同飲下徹夜涼風,喉嚨竟不自覺地一梗。
不會,她會變成共犯。
“這裡平時經常有情侶約會,老師也會時不時過來巡查。我知道有個地方……”她出聲,好似又有些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鐘樓的四樓,是個堆放桌椅的空教室,基本沒人去,適合需要安靜的時候,一個人待著。”
她作為廣播台台長,經常出入鐘樓。
那是她偶然發現的秘密基地。
如果他需要的話,她樂意分享。
晏斯時看向她,臉上浮現淡淡的訝色,片刻後說:“謝謝。”
夏漓沉默了一霎,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操場在放電影,你不去看嗎?”
“不去了。”
“……那我先回操場了。”
晏斯時點了一下頭。
夏漓不再打擾,轉身離開。
將要拐彎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隻能看見黑暗裡一點如似漂浮的紅色火星。
回到班裡,林清曉也已經回來了。
“你去哪兒了?老莊剛剛來查崗,我說你上廁所去了。”林清曉湊過來低聲問。
“隨便去逛了一下。”
“我跟你講我剛剛嚇死了。”林清曉小聲吐槽,“教導主任剛才領著幾個紀律組的滿學校巡查,我差點被逮住……”
夏漓手臂撐著前方同學的座椅靠背,將額頭靠在了手臂上。
林清曉聲音一頓,關切地湊過來,“怎麼了?”
“……沒事。有點胃痛。可能是餓得。”她輕聲說。
剛剛的事,仿佛榨乾了她所有的勇氣與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