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
夜裡深巷更有曲折幽寂之感,幾棵樹木枝椏禿棱地立在那兒,淒寒蕭肅。
儘頭有盞燈,燈下可見青磚牆體上釘著的藍底白字的門牌號。
此外,它還有一個稱呼,叫桃月裡。
晏斯時就捏著鑰匙站在門口。
上一次夏漓來過這條巷子,但沒走進,隻在車裡等著。
此刻站在晏斯時身邊,見他久久凝立,她轉頭朝他看去。
夜色裡目光深斂,讓人看不出情緒。
她也不問什麼,隻耐心相陪。
終於,晏斯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抬手,將鑰匙插了進去。
黃銅門鎖“哢噠”一聲。
黑漆木門一推開,邁過石砌門檻,裡麵是兩進的院落,寬綽疏朗,角落幾叢竹子疏落有致,寒冬裡猶有綠意。
這地方是霍濟衷送給女兒的婚前禮物,彼時北城尚不像如今寸土寸金,買的時候沒花太多錢。現在,同樣地段已炒至天價,還一房難求。
算是霍濟衷最無心之舉,又最回報豐厚的一筆投資。
在霍青宜去世之後,此處便歸到了晏斯時名下。
房間四麵環抱,一處朱窗裡還亮著燈。
夏漓問:“這裡住了人?”
晏斯時解釋說,有個阿姨一直住在這兒,平日裡幫忙看顧房子,打掃衛生。
說著話,晏斯時走過去敲了敲門。
阿姨應著聲打開了門,幾分驚詫,問晏斯時怎麼突然過來,是否吃過晚飯。
晏斯時說隻來打聲招呼,逛一逛就走,叫她不必招待。
阿姨卻出了房門往廚房去,讓晏斯時先逛著,她去沏一壺茶。
問晏斯時到時候茶送到哪個房間,他隨口說院子裡。
晏斯時牽住夏漓的手,走往正北的房間,一邊多提了一句。
阿姨是戴樹芳那邊一個很遠的遠房親戚的女兒,老公孩子都已經去世了。戴樹芳看她沒著落,就給了她這個差事。
正北是客廳,開了燈,屋內寬敞堂皇,一色古色古韻的中式家具,清水白牆上掛了幾副字畫。
夏漓湊近去看,看見其中一副的落款與鈐印,驚訝道:“這幅字是你寫的!”
是稼軒的詞: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筆走龍蛇,流雪回風。
夏漓歎:“寫得真好。”
晏斯時看過去,一時間沒有作聲,眼底有暗流層湧的幽深,“是仿的名家筆跡。”
夏漓聽著他腳步聲走近,立在她身後,那聲音很是清寂,對她說:
應該是初三那年寫的,那個暑假沒做彆的,就在臨這一幅字。
寫完以後,他媽媽霍青宜叫人裝裱起來掛在客廳,逢人就說是那位名家的真跡。假如彆人信了,她便十分高興,說我們家阿時今後不當科學家,當個書法家也大有可為。
那是他記憶當中,最後一段霍青宜正常且清醒的時間了。
晏斯時平靜的聲音裡,連歎息都沒有:“……後來她就生病了。彆人都說她瘋了。”
夏漓一震,轉頭看去。
他神情亦是平靜。
那時候不管是陶詩悅還是廠裡的人,都說晏斯時的媽媽生了病,他回楚城就是為此。
但究竟得了什麼病,卻都無人能說得清楚。
上回從晏斯時的話裡,夏漓已隱約猜到,那不是一般意義的“生病”。
但由他親自點明,仍然覺得心裡一震。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阿姨走了過來,說茶已經送到院子去了。
院裡,竹籬旁立著石桌石凳。
石凳上墊著羊絨墊子,石桌上放著茶壺與茶杯,茶壺擱在一隻加了炭火的小爐子上保溫。
茶壺旁幾隻白瓷小碟,裝著果脯與堅果。
此外,石桌旁還放了一個炭盆,剛剛燒起來的,尚不夠紅熱。
夏漓坐下,提起茶壺給晏斯時倒了一杯熱茶。
他手指鬆鬆地捏著瓷杯,垂眸喝了一口,隨口一提的語氣:“以前經常在這寫作業。”
“你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
晏斯時點頭。
“……你父親,好像不住在這兒。”
“嗯。”
晏斯時放了杯子,淡聲說,那時候他媽媽霍青宜跟他父親晏綏章經常吵架,霍青宜時常來這兒小住,他也就陪她一起。
不待在晏家的霍青宜,似乎要開心得多。
以前這院子裡滿是花草,四季更替都有景致,都是她費心打理的。
但晏斯時仍能隱隱察覺到她在開心表象之下的痛苦,她好似故意在用這些瑣碎的歲月靜好,來對抗精神內核逐漸崩塌的淩遲。
“她本科學的古建保護與修繕,夢想成為林徽因那樣的建築學家。”
但本科畢業沒多久,就認識了晏綏章,並很快結婚。
晏綏章這人,富貴裡浸淫出來的派頭,給外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書香門第的貴公子。
他追求女人不靠手段伎倆,靠他自己都信以為真的“真心”。
霍青宜一個剛從象牙塔裡走出來的女孩子,根本招架不住。
那時候要結婚,晏爺爺實則持反對態度,倒不是嫌霍家門第低,而是他以相人的直覺,覺得霍青宜並不是那個能扮演好晏綏章“妻子”這一角色的人。
但晏綏章執意要娶,甚而放出可以為了霍青宜放棄晏家家產的豪言。
晏爺爺最終鬆口。
然而他的直覺也得應驗。
晏綏章最初的激情過去,便要求霍青宜更多展現她作為“妻子”的“職責”,尤其是要大度:不過應酬局上與那些活躍氣氛的女人聊兩句,何至於上綱上線?
三番五次,他開始不耐煩:你總疑心我出軌,我也不能白擔這罪名。
晏斯時“離家出走”那次,就是晏綏章第一次與霍青宜吵得天翻地覆——晏綏章帶一身酒氣回家,領子上印著女人的口紅印。
他那時候才六歲多,嚇得不敢出房間門,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麼。
隻覺得是不是自己的錯,因為他聽見霍青宜氣頭上的話:早知道這樣我根本不會跟你結婚生子!
沒有誰是天生“乖巧”的,不過是環境逼得人不得察言觀色。
他不想父母再吵架,是以往後做什麼,都對自己有種近於偏執的高要求,覺得是不是隻要自己聽話懂事,什麼都做到最好,一切都能回到正軌。
顯然那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晏綏章破戒一次之後,也愈發肆無忌憚,隻不過處理得當,從沒叫霍青宜抓到真正切實的把柄。
他根本一開始就看錯了霍青宜,以為她那偶爾流露出的傲氣,隻是她性格的點綴,就像玫瑰得帶一點刺,才更讓人念念不忘。
太順從的人,他反而覺得缺乏一點餘味。
玫瑰的刺偶爾紮手無妨,可當一身都是刺,那就不好玩了——恰好,霍青宜本真的性格就是渾身帶刺。
他在霍青宜這裡碰的壁,統統要去外頭找回:找那種最最溫柔如水,予取予求的。
回頭去想,霍青宜無法寬容,又無法自洽的痛苦,源於她是真的愛過晏綏章這個人。
不然何至於給唯一的孩子起“斯時”這樣的名字。
我喜我生,獨丁斯時。
我欣喜於出生在這個時候。
那不單單是對孩子出生於太平盛世的祈願,還有情到濃時的繾綣。
但戲曲裡被引用至濫俗的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到最後,愛意耗儘,隻剩綿亙的疲憊。
連恨都稱不上。
晏斯時還記得高一上學期那一年的新年,就是在這院子裡,霍青宜翻出了不知道哪一年自己親手畫的古建手稿,對他說,等開年以後,她想把以前的專業,當個愛好撿起來。
但年後不久,霍青宜就“瘋了”。
晏斯時是很久以後,從“發瘋”的霍青宜的隻言片語中,得知那個元宵後的周末,霍青宜回了一趟晏家,恰恰好撞見了晏綏章跟一個女的在家中偷情,就在他們的臥室。
那在床上的女人,與她長了一張五成相似的臉。
之後,霍青宜就突然崩潰了。
而外人眼裡的“突然”,或許是日積月累的痛苦,早就將她內心的白塔侵蝕得隻剩黃沙。
那隻是吹散黃沙的最後一縷風罷了。
“瘋了”的霍青宜,成了晏家的醜聞,成了晏綏章那金質玉章的外表下的一樁抹不掉罪證。
霍家的處理方式是諱疾忌醫,諱莫如深。
直到霍濟衷和戴樹芳將女兒接回了楚城。
霍濟衷有一次酒後吐真言,說他餘生都將在後悔中度過。
後悔將女兒嫁給了晏綏章,更後悔自己輕信了晏綏章的巧言令色,認為所有一切都不過是生意場上的逢場作戲——他也是生意人,很能明白個中的身不由己。
晏綏章還對他說:您的這個女兒,性格您應該比誰都了解,她這麼強硬,一點點都不肯向我服軟。哪一次吵架以後,不是我低聲下氣地前去求她?您還給她買了套房子,我們稍微一有口角,她就跑過去躲起來。我次次吃閉門羹,“三顧茅廬”,周圍鄰居都看我笑話。
是以,霍青宜向他谘詢的時候,他總是勸說,晏綏章那樣的男人,放到外頭去當然不缺人惦記,不必要太過計較。況且,年輕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難道真的要吵到這個家散了?
久而久之,霍青宜就不再向他傾訴任何了。
他以為是情況好轉,但後來才知道,或許他的這番迂腐言論,才是最後捅向她的那把刀子。
光買房有什麼用,他最終也沒能給女兒真正的庇佑。
到最後,晏斯時的聲音依然平靜:“有時候寧願自己沒有出生,或許她就能無所顧忌。”
那炭盆裡的炭已經徹底燒了起來,將向火的這一側皮膚烤得發燙發緊。
但夏漓仍然覺得冷,心裡像是結了冰淩的河水緩緩淌過,她抓住了晏斯時的手,輕聲說:“……戴老師說你總是自省,寧願你更自私一些。我也是這樣想。”
晏斯時沒有說話。
而夏漓站起身,兩步到了他跟前,一隻膝蓋抵住石凳的邊沿,俯身去擁抱他,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這是她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