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智走過去,林春雨摸了摸他的手背,歎道:“十指尖尖,讀書先生。我們家景智生得一雙好手,果然當了先生。爺爺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怎麼不回來看我呀?”
林景智抬頭望著乾瘦枯黃的老人,眼角有些濕潤:“爺爺,我……我工作忙。”
林春雨佝僂著腰,看著一屋子孫子、孫女,皺巴著臉道:“再忙,過年還是要一起吃個團年飯的,有喜事也要聚一聚的,是吧?”
老人的目光中帶著淚花,似乎在祈求:我老了,時日無多,多來看看我、讓我身邊多一點熱鬨吧。
林滿慧的記憶裡沒有關於這位爺爺的片段,隻依稀記得自己在林正剛家養到三歲,被葛翠萍這個繼奶奶虐待的時候,爺爺一邊抽煙一邊搖頭:“女娃娃,養活就行。”
難得一下子見到五個孫子,林春雨拉著林景智的手,繼續嘮叨:“景智啊,爺爺就盼著四世同堂咧,建功、立業剛結婚還沒生娃,你趕緊再生一個吧。”
景智忍著不快,眉毛擰成了一條線:“我已經有玥玥了。”
林春雨瞟了一眼小玥玥,目光裡並無溫情,仿佛這個小姑娘隻是個外人:“女娃娃有什麼用?還是得生兒子。”
林滿慧嘲諷一笑,但懶得爭辯。人老固執,幾十年的老思想你想改變他?難喲。
林正剛也跟著說了句:“景智你總不能讓你爸這一支在你這裡斷了根吧?”
林景智聽到這裡,內心強忍著的不適終於控製不住,直捅捅地反駁道:“生那麼多做什麼?非要窮到響叮鐺、把命交待了才罷手嗎?”
一語出,滿座驚。
林春雨抬起手,重重地在大孫子手上拍了一記:“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
林景智脖子一梗,口氣十分生硬:“什麼話?真話!實話!咱們家如果不是生了六個,怎麼會日子艱難?如果不是日子艱難,我爸怎麼會為了省兩個錢不肯去省城看病不到五十就去世?如果不是我爸去世,我媽怎麼會傷心早產,生下小妹就撒手人寰?”
他挺直腰,目光在爺爺與叔叔之間來回移動,嘴角帶著一絲譏誚:“飯都吃不飽,還要生,生什麼生!我隻要一個,絕不再生。兒子女兒有什麼區彆,難道女兒就不是我的血脈、不為我養老?
斷根?我兄弟那麼多,我這一支斷了就斷了,有什麼要緊?你們想生那是你們的事,莫在我麵前指手劃腳。”
聽到這裡,林滿慧簡直想為大哥這番話鼓掌。雖然林景智這人剛硬不知變通,在弟弟妹妹麵前喜歡擺老大的譜,但就衝他不重男輕女這一點,林滿慧決定對他好點。
林春雨被林景智氣得不輕,一口痰卡在喉嚨裡氣不上來,捶打著胸口拚命咳嗽,咳得驚天動地,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他指著林景智哆嗦著說出一句:“不孝!不孝——”
孫文姣沒有說話,一雙眼牢牢盯著林景智,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在內心揣摩著他說這話的真實性。
生完玥玥之後,林景智明確表態隻生一個。可是母親卻對她說男人都想生兒子,林景智隻是嘴上說說罷了,反複叮囑她再生兩個。今天聽他在長輩麵前說出這番話,孫文姣方才覺得:林景智是真的不想再生孩子。
林正剛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你跟我講什麼大道理!我隻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從沒聽說男人不想生兒子的。”
在生孩子問題上,因為父母去世一事在心中留下太大陰影,林景智十分執著、寸土不讓:“這件事,你們不必勸我。想要孫子,讓建功、立業他們生吧。我隻要玥玥一個,絕不再生!”
剛才還溫情脈脈的場麵,因為林家長輩催生而顯得劍拔弩張。
見侄兒油鹽不進,林正剛心裡也來氣,恨恨地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會後悔的!”
林景智向來不懂圓滑為何物,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乾你什麼事?”
林正剛一聽便開始唉聲歎氣:“爸,你看看這幾個侄兒。我倒是有心想提攜他們,可也得他們感恩啊。這一個個都跟白眼兒狼似的,你讓我怎麼辦?”
林春雨聽了兒子的話,咳嗽了幾聲,道:“你們得聽你叔的話啊,他在農場是領導咧。如果沒有你叔幫忙,你們幾個哪裡有現在的好日子?”
聽到這裡,林滿慧想罵娘。
可是爺爺年紀大了,他對哥哥們的喜愛發自內心,滿慧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出去轉轉,這裡實在太悶了。”
她一起身,玥玥馬上撲過去抱住她的腿,仰著小臉喊:“小姑——”
林滿慧彎腰抱起小玥玥,滿臉的溫柔寵溺。
看著林滿慧在眾人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正屋,林正剛咬牙道:“沒家教!”
還沒說完呢,一個草籃子迎麵而來,“啪!”地一聲扣在林正剛腦門上。那團肥膩膩的豬肉正掛在林正剛臉頰旁,麵條則撒落一地。
“我雖父母離世,卻有兄長扶持,還輪不到你這個小人來教訓。”
林滿慧冰冷的聲音在林正剛耳邊響起,羞憤至極的他再也按捺不住,狂吼道:“林、滿、慧!你竟敢打你叔?”
林滿慧嗤笑一聲:“不是罵我沒家教麼,打你不是正常的?”說罷,將玥玥換了隻手,悠哉哉走出老遠。
孫文姣有些羨慕小姑的隨性自在,看著她的背影出神。
林正剛再有忍性,此刻也受不住了。他一把拉下掛在臉上肥膩膩的豬肉,一腳踩在撒落一地的麵條上,牙槽緊咬、麵色鐵青,圓胖的臉上現出猙獰之色。
“你們這幾個當哥哥的,就這麼看著滿慧不敬長輩、肆意妄為?沒想到我大哥大嫂那麼溫文懂禮的人,他們去世之後,你們幾個孩子竟然墮落成這樣,太不像話了!”
罵到哪一個,林正剛就抬手指著哪一個。
“老五你不肯好好讀書,如果不是我關照,哪裡能夠讀高中?”
“老四、老三、老二你們幾個要學曆沒學曆、要能力沒能力的,如果不是有我求爹爹告奶奶,哪裡找得到單位上班、安安穩穩拿一份工資?”
“老大,平時對你多好啊,當年你上大學時我那麼難都送了十塊錢,怎麼現在一回來連叔叔的話都聽不進去半點?”
越說越氣,林正剛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抽羊角瘋一樣。
林景嚴聽林正剛說完這一段話,將頭靠在椅子上,仰頭大笑:“哈哈哈哈……”
越笑越暢快,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林春雨有點擔憂地看著林景嚴,道:“景嚴啊,你怎麼了?不是瘋了吧?”
笑聲終於停歇,林景嚴抬起右手,擦了擦眼淚水,斜著眼睛望向林正剛。
“我能上高中,是我自己考上的,和你有什麼關係?四哥上班的那個紙箱廠收入低、條件差,就是個收容所,到你嘴裡倒成了個香餑餑?
三哥打架被處分不是你說要嚴肅處理麼?二哥在林場五年才轉正,拎著禮物上你家哀求,不是被嚴詞拒絕了麼?
還有小妹,她在你家養了三年,你拿著我二哥給的八塊錢,連飯都不給她吃飽,你還有臉說對我們兄妹幾個關愛有加?”
說到這裡,林景嚴搖了搖頭:“我們都不願意叫你叔叔,你自己心裡沒一點數?今天到我家來充長輩,你羞不羞?”
話音未落,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在屋裡響起。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嚇得林家兄弟都慌得搶到爺爺身邊,拍背的拍背、揉胸的揉胸。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林春雨緊緊抓著林景信的手,隔著人堆望向一直坐著沒動的林景智,一行老淚順著麵頰流下:“景智,這個家,不能散啊。”
林景智站起身,緩緩撿起地上的豬肉,又從桌上拿了幾個西紅柿一起放進草籃子,遞給林正剛,冷靜地說道:“叔,你們先回去吧。有些事,強求不得,冷了的心一時半會哪裡捂得熱。”
林正剛看情勢不妙,也沒有再留,丟下乾巴巴的一句:“到底都姓林,以後還是要互相關照咧。”將籃子放進車前的筐子、帶著父親離開三分場的連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