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1 / 2)

接下來的日子, 任斯年一直有些忐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賊心虛,任斯年老覺得厲浩老師看他的眼神帶著審慎,似乎總在盯著他做事,時不時冒出一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沒有科研成果不可怕, 要將心思用在正道上。”

“新中國的科學家, 應該心懷朝陽, 紅心向黨,要走出一條又紅又專的科研之路。”

夜深人靜之時, 任斯年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將腿高高翹起,雙手交叉墊在腦後,看著月光傾瀉在瘦弱的春蘭之上, 陷入沉思。

若是自己給林滿慧的春蘭下藥的事情敗露,依厲浩老師眼裡容不得砂子的個性, 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指著自己的鼻子臭罵。現在看這架勢,也不像是東窗事發的樣子,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而且,就算敗露又如何?誰能指證是自己乾的?氫氧化鈣遇水即化,生成的碳酸鈣融入土壤, 令其更為蓬鬆,隻要不測試酸堿度,誰能發現土壤發生了巨變?

慢性毒藥的意思, 就是一天兩天、一周兩周根本看不出問題,隻有會發現蘭花有些蔫蔫的, 沒精打彩, 久而久之爛根、黃葉現象出現, 才會讓養花人警覺。

想到這裡,任斯年嘴角帶笑,輕輕合上眼簾,似乎看到林滿慧哭哭啼啼抱著蘭花上實驗室求助:老師你幫我看看,春蘭到底怎麼了?

到那個時候,幫還是不幫呢?任斯年差點要笑出聲來,自言自語道:“如果她態度好,那我就點撥一下,測試土壤酸堿度,再教育教育她:不是跟你說過嗎?要酸性土壤,你看你,還是得相信科學,不能總是自以為是!”

越想越開心,那顆嫉妒的心終於得到平複,一陣“哈哈哈哈……”的笑聲越來越響亮,蘭花葉片被震動,有氣無力地抖動著,取芽頭的位置已經有黑化的趨勢,但卻沒有得到任斯年的重視。

過了兩天,送走滇省來的專家之後,林滿慧將蘭花抱回家,沒有再出現在任斯年的視線之中。隻偶爾會有一些消息傳到任斯年的耳朵裡。

“老師,是不是不應該隨意換環境啊?春蘭有點沒精神。”

“師兄,春蘭的葉片這兩天沒以前那麼挺直了。”

“這都十月了,怎麼春蘭還沒有發芽頭?”

越聽越歡喜,任斯年終於放下心來:顯然氫氧化鈣已經奏效,一切儘在掌控中。

人逢喜事精神爽,實驗室恒溫箱裡培育出來的野生蘭花側芽終於活了一個!任斯年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將這顆珍貴的側芽栽進精心準備的培養基中,等待它發葉、生長。

等到兩個月過去,這顆側芽吐出新綠,看到小小嫩葉邊緣那一絲淺淺的黃色,任斯年歡喜地跳了起來:金邊基因保留下來了!

所有的資料都保存完整,所有的實驗過程都詳細記錄,一篇論文就此完成。

當這篇名為《變異野生蘭花繁殖技術研究》的論文寄到當時國內頂尖花卉研究期刊編輯部時,《華國花卉》編輯部沸騰了。

總編激動地一拍桌子:竟然有人能夠培育成功變異野生蘭花,還能將變異基因保留下來,這在國內,不!國際上都是罕見的!馬上安排刊發。

再一看寄信地址,湘省、軍山農場農科所?這個我熟啊。於是,一個電話便打到了農科所所長辦公室。

十二月,天氣漸冷。

清晨六點,氣溫尚低,手腳剛伸出溫暖的被窩便感覺身上一陣發寒。厲浩年紀大了關節不太好,起床後穿好毛衣、棉襖、棉褲、棉鞋,坐在床沿搓了搓手這才站起身來。

陳淑儀一向淺眠,昨晚輾轉反側了半天方才睡著,這會正迷糊,翻了個身嘟囔了幾句沒有醒。厲浩伸出手在她肩膀處壓了壓被角,起身離開臥室。

真冷!嗬出一口氣就能看到白霧在眼前彌散。

厲浩有些擔憂花卉基地裡正在培育的蘭花,更擔憂林滿慧養的花。春蘭不耐低溫,低於零下的話得采取保暖措施,不知道那盆將要參加蘭花展覽會的春蘭情況如何。

厲浩在客廳活動手腳,打了套八段錦之後方才覺得全身有了熱氣。打開窗戶看看室外,沒有下雪,但打了霜,地麵小草籠上層薄薄的白霧。

湘省就是這點不好,冬天沒有暖氣。一到十二月底、一月,凍得人直抽抽,隻能靠烤炭火取暖。厲浩是北方人,習慣了暖炕、進屋脫衣,來湘省二十幾年了,到冬天依然有些不適應。

看看掛在客廳的溫度計,室內溫度隻有2度。厲浩終歸還是不放心,戴上頂棉帽子、再圍上條大圍巾,便出了門。

從樓梯間推出自行車,厲浩走進一片白霧之中。

四周很安靜,四處都彌散著奶白色的霧氣,騎車速度一快,那霧氣便迎麵撞了上來,撲打在臉上濕冷濕冷的。

悶頭騎行半個小時,後背漸漸有了汗意,厲浩將圍巾扯了下來,順手丟進前麵的筐子,再騎十分鐘,帽子也摘了下來。

眼前的景色漸漸清晰起來,一棟棟整齊排列的紅色磚瓦房出現在路邊,這是三農場的連脊房。

厲浩看看手表,已經七點,上班、上學的人差不多都應該起來了。他按響自行車鈴鐺,一直騎到最後一棟房子前,一眼便看到林景嚴穿著件深藍色毛衣,打著嗬欠,舉著漱口杯蹲在簷廊下刷牙。

厲浩停好車,喚了聲:“林景嚴。”

林景嚴抬起頭,眨了眨眼睛,滿嘴的白色泡沫,含糊不清地說道:“厲教授,您怎麼來了?”這一大早上的,怎麼教授跑家裡來了?

厲浩第一句話問的不是人,而是花:“昨晚打霜降溫,春蘭現在怎樣?”

林景嚴用水漱了口,抹了把嘴角的泡沫,站起身,眉眼清朗,身形似修竹一般,這個調皮少年漸漸有了青年的沉穩。

“蘭花好得很,有小妹在,您怕什麼呀。”林景嚴覺得厲教授簡直是操閒心、瞎操心。

厲浩道:“春蘭畏寒,室內溫度若是低於2度,得采取一些保暖手段。它剛剛抽花枝,可不能凍壞了。”這可是明年軍山農科所有望衝擊金獎的蘭花,偏偏沒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厲浩不放心啊。

林景嚴笑了笑:“教授您放心吧,蘭花就放在小妹床頭,家裡燒了炭爐,暖和得很。”

厲浩點點頭,放了一半心。他繼續問:“林滿慧起來了沒?把蘭花搬出來我看一眼吧。”

林景嚴後退兩步,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看一眼正屋五屜櫃上的大座鐘,不確定地說了句:“七點鐘,小妹應該可以起來了,我去叫她。”

林景勇與林景仁已經起來,一個在廚房忙碌,一個在屋裡打掃,隻有林滿慧是全家的寶貝,都舍不得喊她起來。

老師一大早過來,三兄弟不敢怠慢,打過招呼之後將厲浩迎進屋,端茶倒水撥亮炭盆中的火頭。厲浩騎了這麼久的車,頭頂冒熱氣,根本不怕冷,笑著說:“不必不必,我隻看一眼蘭花就走。”

林滿慧正在床上做美夢呢,天氣一冷她整個人就陷入冬眠狀態,窩在溫暖的床上哪裡都不想去。閉著眼睛,聞著空氣裡清冷的氣息,幸福地歎息一聲:這才是冬天嘛……

末世的冬天,食物匱乏得可憐,有人餓死、有人凍死、有人在爭搶之中被打死,那個時候的林滿慧無時不刻都在擔憂死亡名單中下一個人就是自己。每個人都在祈禱冬天快點過去,春天萬物複蘇人們才有活路。

現在多好,農場的冬天大家都不再忙碌。林滿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起在雞窩撿幾個雞蛋,中午逗弄一下在簷下曬太陽的懶貓,種菜、養花輕輕鬆鬆,衣食無憂。

林滿慧覺得現在的日子就是天堂。

聽到五哥喚自己起床的聲音,林滿慧有些不想動,她在被窩裡翻了個身,哼哼唧唧地說:“五哥彆吵,讓我再睡十分鐘吧。”

林景嚴沒得辦法,隻能提高聲音道:“厲老師來了,他要看春蘭。”

尊師重教的教育深入骨髓,林滿慧一聽到“厲老師”三個字,立馬從床上蹦了起來,迅速套上衣服,穿著棉拖鞋便跑出來。

“厲老師,您怎麼來了?”

厲老師看著眼前這個頭發蓬鬆、臉頰紅撲撲的小姑娘,無奈地搖了搖頭:“昨晚氣溫驟降,我擔心你那盆春蘭。”

林滿慧“哦”了一聲,圾拉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進裡屋,將一直擺在床頭的春蘭捧出來,擱在正屋的飯桌上。

“老師您放心,春蘭沒事,你看。”

厲浩仔細端詳了半天,看它葉片肥厚,顏色深綠,映襯得葉片邊緣的金邊愈發清晰,金綠兩色交相輝映,耀眼至極。中央有兩根粗大的花枝脫穎而出,帶著綻放的希望。

越看越美,厲浩臉上漸漸浮起一個笑容。

“有沒有做好記錄?”

林滿慧衝林景嚴抬了抬下巴,林景嚴立馬從屋裡取出一個筆記本遞給厲浩。翻開來一看,好家夥,除了每天文字描述之外,還有精美繪圖。圖文並茂,將蘭花生長、抽枝的過程記錄得十分詳細。

厲浩臉上的笑容更盛,將筆記本合上,讚了一句:“畫得不錯。”

林滿慧笑著說:“這是胡大誌畫的,他繪畫挺有天分。”

厲浩點點頭:“文字優美準確,看來是吳媛媛寫的,你們這個小組配合得很默契。”

停頓一下,厲浩補充了一句:“等春蘭開花,將資料整理完整,我幫你們投稿,發表在《華國花卉》上,讓全國人民看看,軍山農場中學的三個初中生,成功培育野生變異蘭花。”

林滿慧並不在意這些虛名,伸出手在嘴上拍了拍,努力克製住打嗬欠的念頭。

厲浩看到蘭花無恙,再看到徒弟剛起床的慵懶模樣,不由得哈哈一笑:“好,我走了,你也趕緊梳洗吃飯準備上學吧。”

林滿慧送他出來,悄悄說:“老師,你可千萬彆透了底,就說蘭花還沒開花,可能沒辦法參加蘭花展覽會。先讓任師兄跳一跳,跳得越高,摔得才會越慘。”

厲浩斜了她一眼。

林滿慧瞪圓了眼睛,仿佛在說:老師你乾嘛這樣看著我?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厲浩猶豫了一下,最後說了一句話:“認真做事,老實做人。滿慧,老師配合你說謊,心裡難受呢。”

他那雙眼角生紋的眼睛,眸光中帶著孩童般的清澈。這個一輩子都在與花卉打交道的農學家,有一顆金子般真誠的心。

林滿慧忽然被什麼觸動,內心變得柔軟起來。她像個大人一樣歎了一口氣,嗬出的白氣在空中打了個旋,轉瞬消失不見。

“老師,你要是實在不願意捧殺,那就抓緊時間教育任師兄吧,看他還有沒有救。”

厲浩鬆了一口氣,欣慰地點頭道:“好好好,我去批評他。”他將手放進口袋,觸碰到一個硬物,想到夫人的囑咐,掏出來交到林滿慧手中。

“這是你師母昨天做的黃油曲奇餅,用盒子裝著一直說要送你吃呢,我給你帶來了。”

林滿慧低頭看著手中精巧的鐵皮餅乾盒子,揭開蓋子一股濃濃的小麥粉甜香味,黃油、牛奶、蔗糖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在這個寒冷的冬天簡直就是極致的誘惑。

林滿慧看著眼前疊得整整齊齊、六塊烤得焦黃的曲奇餅乾,嘴裡有口水在悄悄分泌,她咽了一口口水,笑得十分歡暢:“謝謝老師,謝謝師母!”

厲浩看林滿慧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起來:莫看她有時候顯得老成、思想過於偏激,其實不過是個孩子,慢慢教導一定能造福社會。

帶著這一份好心情,厲浩放心地返回農科所。

剛一進所裡,就感覺到大家的情緒有些不一樣。

傳達室的老大爺咧開嘴對他說:“厲教授,恭喜恭喜!”

迎麵過來的同事個個笑逐顏開:“老厲,你可藏得深呐~這麼好的事也不請客?”

厲浩覺得莫名其妙,一把抓住一個熟人,問道:“你們在說什麼?有什麼喜事我怎麼不知道?”

那人指著院子中央電線杆上掛的大喇叭,比了個“噓——”的姿勢,“你聽!”

安靜下來,終於聽清楚喇叭裡在播放著一則消息。

“同誌們,厲浩教授團隊的任斯年助理研究員,培育野生變異蘭花成功,其成果受到高度肯定,即將在國內頂尖期刊發表高水平論文。這是任斯年同誌的光榮、厲浩教授團隊的光榮,更是我們農科所的光榮!”

培育野生變異蘭花?

即將發表高水平論文?

厲浩感覺腦子裡有什麼炸開,完全無法思考。他作為科研團隊的帶頭人,竟然連底下成員的研究成果即將發表都不知道,簡直可笑。

何況,野生變異蘭花不是一直是林滿慧在負責培育嗎?什麼時候成了任斯年的成果?

科學研究的道路上,絕對不允許出現弄虛作假的情況!

想到這裡,厲浩臉色變得鐵青,鬆開抓住同事的手,大踏步向廣播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咬牙道:“荒謬!可笑!”

幾分鐘之後,廣播裡傳來一陣雜音。

“吱——”一陣刺耳的聲響從喇叭裡傳出,整個農科所的人都恨不得捂住耳朵。

過一會兒,廣播裡傳來厲浩嚴肅的聲音:“大家好,我是厲浩。”

咦?厲教授向來低調,不願意在公開場合發言,今天怎麼主動跑到廣播室裡發表言論了?

正是八點上班的時間,所有人不是在上班的路上,就是換好衣服坐進辦公室、走進實驗室,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農科所的喇叭聲音很有穿透力,實驗大樓的走廊上站滿了人,都仰著頭望向那個高高懸掛的大喇叭。

“關於剛才廣播站播報的喜訊,我有幾點聲明。”厲浩的聲音從廣播裡放出,顯得非常厚重,聽在耳朵裡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陳淑儀站在一樓走廊,皺眉凝神細聽,旁邊的人問:“你家老厲怎麼了?”陳淑儀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問。

“第一,任斯年同誌即將發表論文一事,我並不知情。我不對其真實性做任何保證。”

一片嘩然。

這是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鬥爭嗎?按照農科所的要求,科研團隊發表任何成果都必須由團隊負責人當通訊作者,對其實驗過程的真實性、科學性負責。任斯年這篇論文竟然沒有告訴厲浩?那就難怪厲浩要生氣。

“第二,我們團隊目前所進行的野生變異蘭花培育工作還在進行中,所有實驗數據均由今年萌芽計劃的三位同學記錄,主導者為林滿慧,未經她的允許旁人無權公布任何數據。”

農科所最近難得有八卦,厲浩這一番發言頓時在所裡傳的沸沸揚揚,有人跑去通知正在實驗室整理資料的任斯年。

任斯年一聽,整張臉都變綠了,衝到走廊聽了個尾巴,頓時氣不打一處出,狠狠將手中試管向地麵一砸。

“哐呲——”玻璃碎裂的聲音傳來,宛如任斯年那憤怒的心。

旁邊有人在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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