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雪鬆一聽,便知道厲浩肯定是早就發現了什麼問題,卻一直隱忍不發,就等任斯年上台領獎這一刻方才發作。
——這是要一棒子封死任斯年所有退路啊。
這師生二人,到底有什麼仇怨,竟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仰頭看去,歐陽雪鬆忽然覺得台上的厲浩就像那高舉寶劍的執法者,誓要將魑魅魍魎一掃而光,一時之間不知道是崇拜還是害怕。
喬槐在一旁提醒:“歐陽,莫非任斯年這盆蘭花有問題?前天他們故意砸了厲浩教授的蘭花,恐怕積怨很深,你得站好隊啊。”
歐陽雪鬆一瞪眼:“站隊,站什麼隊!我肯定力挺老厲。這麼多年相交,他是什麼樣的人你能不知道?一個真正愛花、惜花的學者,若不是小任做得太過分,我相信老厲絕對不會這樣不給他留麵子。”
喬槐抬頭看向台上四目相向的師生兩個,搖頭歎息:“唉……小任可惜嘍~”明明是天之驕子,有美好前途,為什麼非要惹惱厲浩?
厲浩聽到任斯年的回答,提高了音量,眼中有憤怒之火在燃燒:“你確認,你的這盆蘭花還活著?”
心虛到極致的任斯年像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老師您這是什麼意思?我的蘭花能夠拿到葉藝組金獎您不為我鼓掌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這樣質疑我?”
他抱起蘭花,撫摸著那光滑而細密的葉片,對著台下大聲道:“你們看,這葉片多有光澤,雖有病弱之美,卻銳氣十足,所以我才給它取名:金龍破空。”
吳勝男大喊一句:“當然是活的,昨天我還給這盆花兒澆了水的。教授怎麼了?教授就可以胡言亂語嗎?”
底下人看著任斯年手中捧著的蘭花幼苗,也皺眉討論著。
“這花我看過,還拍了照的,這麼鮮活的葉子,怎麼可能是死物?”
“厲老怎麼能這樣。”
“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說出來的話就不用負責嗎?”
“就是,倚老賣老欺負年青人嗎?太不像話了。”
厲浩的心緒絲毫不被台下的議論所影響,冷笑道:“你莫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們請人上來驗證一下,如何?”
任斯年抱著花盆不肯撒手,眼睛有些發紅,聲嘶力竭地吼道:“你為什麼總是和我過不去?我哪裡做得不對?我已經離開農科所了還不夠嗎?為了成全林滿慧你到底要打壓我到什麼時候!”
這話裡,信息量太過豐富,記者們都傻眼了。
“厲老打擊任斯年,把他從農科所逼走?”
“為了成全林滿慧,所以嫉賢妒能?”
“這到底是師生恩怨,還是學生之間的競爭?”
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關注,林滿慧半點也不慌。已經到了兵刃相見的時刻,豈能示弱?
她並指成刀,在空中一劃。
“任斯年,你說老師打壓你?
昨天比賽之前吳勝男闖進我的房間、將慧字一號連花帶盆砸在地上,原本並蒂連枝折斷一根,若不是蘭花另發新枝,說不定花就被你毀掉,更無緣獲得花藝組金獎。如果不是老師考慮到吳勝男是你戀人,心存善念,早就報警把你們都抓起來了!
我問你:這是老師打壓你,還是你惡毒報複?”
一片嘩然。
竟然有人在比賽前惡意破壞參賽作品,試圖打擊對手,這樣的人也配參與公平競爭?我呸!
吳勝男聽到這裡,氣得滿臉通紅:“你們,你們這花根本就沒有事,卻還逼我賠錢,真不要臉。”
聽到吳勝男振振有辭,旁邊觀眾簡直氣炸了肺,紛紛指責。
“這麼昂貴的蘭花被你砸了,隻讓你賠錢、沒請你吃牢飯已經是客氣的,你還敢罵人家?”
“什麼鍋配什麼蓋,這男的女的都不是好東西!”
“難怪厲老生氣,這任斯年今天能夠做出砸花的醜事,顯然道德有問題,恐怕當初他離開農科所另有內情。”
趁你病,要你命。
林滿慧侃侃而談:“你為什麼離開農科所?你自己心裡沒數嗎?不要把老師對你的愛護與維護當作軟弱!
你拿軍山農科所實驗室的數據搶先發表論文,不僅將團隊功勞一筆抹殺,連厲老師的名字你都不署,《華夏花卉》雜誌不收你的論文,你就轉投《園藝栽培》。
你嫉妒我們養的野生蘭花茁壯健康,就偷偷在花盆裡撒氫氧化鈣,想讓花兒枯萎至死,你這樣的人品,哪個科研院所能夠容得下你!
老師善良,不忍心看到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前途儘毀,所以一直三緘其口。
你主動調離農科所,到縣城林業局上班,老師可有說過半句你的不是?倒是你,今天在台上話裡話外都在指責老師,你還要不要臉?”
任斯年萬萬沒有想到,林滿慧這個丫頭竟然牙尖嘴利到這個地步,大庭廣眾之下,當著這麼多記者、同仁、專家,把自己做過的醜事一一揭露。
“你胡說!”他臉紅脖子粗,再也顧不得形象,站在台上大吼,“都是胡說!論文的所有數據都是我自己完成的,野生蘭花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能種,憑什麼我不能文?”
議論聲音越來越響,台下一片嗡嗡之音,彙成巨大的潮流,任斯年感覺自己要窒息了。不行!今天如果不說清楚,自己將在業內永遠抬不起頭來。
“你根本就不懂野生蘭花的繁殖技術,隻有我,隻有我才能夠分離芽頭,種出這一盆完美傳承變異基因的蘭花幼苗,你這是嫉妒!”
聽到任斯年為了混淆視聽惡人先告狀,林滿慧走到自家蘭花展台,在展板之後取出一盆小小的蘭花幼苗,高高舉起,盯著任斯年的眼睛,嘴角帶著一抹嘲諷的笑容。
“你說我們根本就不懂得野生蘭花的繁殖技術,你說憑一已之力繁殖出這盆金龍破空,那你睜開眼睛看清楚:我現在手裡捧的是什麼?
我們團隊早就培育出野生蘭花新品種,隻是因為技術方法還沒有完善,所以沒有參賽葉藝組,大家請看——
這就是我們團隊培育出來的野生蘭花幼苗,老師這次帶過來其中一盆,準備將它贈予滇省大學。
明明是你私心太重,霸占了我們研究團隊的所有成果,最後事情敗露不得不調離農科所,怎麼現在卻反過來說老師打壓你?說我仗著老師喜愛逼走你?
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讓老師打壓你!”
林滿慧聲音清亮,字字千鈞。
她神態落落大方,手中捧著的蘭花幼苗如朝露迎著陽光,璀璨而美麗。葉片雖隻有一指長,卻可愛玲瓏得令人驚訝。
三根剛剛露出頭的葉片似乎是一個金黃色的小小湯匙,中間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翠綠,這是矮種與線藝兼備的變異蘭花!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滿慧手中這盆小小蘭花幼苗之上,誰也沒有留意到主席台邊沿一盆裝飾用的綠蘿伸出一枝藤蔓,慢慢向前攀爬。
歐陽雪鬆滿眼放光,拉著喬槐的胳膊道:“哈哈哈哈,老厲藏了一手,這小小蘭花發育得真好。他說要把這盆花送給我,你聽到了沒?白送給我的啊!”
喬槐也激動得聲音都提高了幾度:“有了這盆花,明年比賽我們有希望拿一個冠軍啊。他必須得把這蘭花培育成果公開,趕緊文!”
觀眾與記者也很激動,剛才沒看到這盆花啊,這小姑娘是從哪裡變出來的?軍山農場農科所真是牛!野生變異蘭花繁殖技術如果能夠公開,將來蘭花界一定會迎來新的發展。
一想到這種可能,一群民間養花人都擠到台前,圍住林滿慧,一邊欣賞蘭花一邊衝著台上的厲浩叫道:“厲老,教教我們吧。”
厲浩這次過來原本隻打算帶一盆蘭花,但後來想了想,還是把另一盆小不點也帶過來,準備贈送給歐陽雪鬆的蘭花研究中心,沒想到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林滿慧抱著手中這盆從家中帶出來的蘭花,指尖分出一縷木係異能嗬護著這個小不點。
她看向台上呆若木雞的任斯年,聲音不高不低:“任師兄,你那盆蘭花若不是死的,我就把這盆賠給你,怎麼樣?”
任斯年原以為厲浩他們隻帶了一盆蘭花,哪裡知道他們還留了一手?他心中慌亂,正要開口狡辯,卻感覺腳底有什麼東西在動,不知道從哪裡伸出一根細細的藤蔓,勾住他的腳後跟一扯。
“轟——”地一聲響,任斯年就這樣在高台之上摔倒。
“啪嗒——哐呲!”
他手中的蘭花脫手飛出,重重砸在台上,花盆摔了個稀碎。泥土散儘,露出花盆底下蒼白的氣根。
竟然全部潰爛!
似乎花土之中有什麼支撐著花葉,這盆蘭花一落在地上,離開泥土,葉片瞬間枯萎。
這花,已經是死得不能再死。
吳勝男跑上台,扶起任斯年,自己也嚇得花容失色:“怎麼回事?蘭花怎麼突然死了?”
任斯年呆呆站起,蹲下來努力想將蘭花收拾好,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他怔怔地掉下淚來,看著手中殘枝敗葉,嘴裡喃喃道:“完了,我的花,完了……”
厲浩彎腰細細察看,待直起腰後用篤定的語氣說道:“即使是剛剛離土的蘭花,也不至於如此迅速凋零。我說過,你這花原本就是死的,不過你用了防腐藥劑,這才保存至今。”
防腐?
我的天呐,所有愛花之人都憤怒了。
“不要臉!丟我們養花人的臉!”
“葉片保存如此完好,顯然在它還活著的時候就下了手,活生生地製作成標本?恐怖!”
“這樣的人,也配參加蘭花展覽會?還拿到金獎?”
“滾出去!滾出這裡,滾出蘭花界!”
呼聲越來越高,任斯年站在高台之上呆呆地看著底下滿臉憤慨、振臂高呼的人群,眼前似乎有金色的小蟲子在飛舞,腦袋一陣陣發黑。
“它原本長得好好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不肯再生長,就像是個想要自殺的人一樣,誰都留不住它。我把它變成一個永恒的標本,不好嗎?不漂亮嗎?你們剛才一個一個的不都在誇這蘭花造型優美嗎?”
吳勝男看到他這個樣子,嚇得麵色慘白,一邊拖著他往台下走,一邊衝著人群哭喊:“你們不要逼他,不要逼他。”
主持人詫異地查看著台側那一枝從大花盆裡爬出來的綠蘿,自言自語道:“奇怪,這綠蘿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台下,人群中。
看到任斯年聲譽儘毀,女兒卻依然努力維護。吳承訓雙手抱臂,牙槽緊咬,目光閃動,麵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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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全國蘭花展覽會的金獎,厲浩與林滿慧的照片登上報紙,回到軍山農場時就像是凱旋的勇士一般,迎接他們的是鮮花與掌聲。
“好棒啊!竟然是全國金獎。”
“我們軍山農場好久沒有得到過這麼高的榮譽了吧?竟然是個小姑娘養出來的蘭花。”
“林滿慧,是萌芽計劃的成員,還拿過最佳少年獎呢。”
“農科所難怪要把林滿慧招進去,原來是為了這個,真是光榮!”
……
就連左右鄰居都對林滿慧多了一分尊重,吳嬸也不敢再占她的便宜,這可是全國的第一名呢,全農場的寶貝!
林滿慧對這份榮譽倒是很淡然,照樣上學、回家、種菜、喂雞,似乎她所擁有的一切隻不過是一件小事。
不久後,收到吳承訓托人送過來的五千塊錢時,林滿慧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厲浩板著麵孔教訓她:“錢不能瞎用,你回去就到儲蓄所給存上。”但他的目光裡卻透著一絲笑意。
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太缺錢,見到錢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林滿慧看到這一封用黃色檔案袋裝著的鈔票,心裡美滋滋的。五百張十元大團結,還挺厚實的呢。
她將檔案袋放進書包,背著回到家,一直等到林景仁、林景勇、林景嚴三個哥哥都回到家才將它拿出來放在飯桌上。
林景嚴奇怪地問:“這是什麼?”
林滿慧笑得很神秘:“你打開看看嘛。”
林景勇在林滿慧的目光鼓勵之下拿起檔案袋,慢慢解開纏得緊緊的白棉線,一邊說:“農科所不是剛給你發過六十塊錢獎金嗎?難道……”
當一眼看到袋子裡的東西時——
空氣忽然凝滯,林景勇的瞳孔一縮,張口結舌半天沒有聲音。
“怎麼了?是什麼東西啊。”林景嚴湊近一看,忽然也“嗷——”地一聲叫,然後就突然沒聲了。
林景仁虎著臉上前,一把奪下檔案袋:“真沒出息,什麼東西把你們嚇成這……”
停頓半秒,林景仁忽然哈哈一笑,伸手將一迭錢從袋子裡拿出來,問林滿慧:“小妹你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錢?難道把春蘭賣掉了?”
林滿慧得意洋洋地坐在椅中,懶洋洋伸長腿,抬起雙手枕在腦後:“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吳縣長的寶貝疙瘩故意打翻我的春蘭,我要了五千塊錢賠償?”
林景仁反應過來,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真賠了?不會吧!”
林景嚴也鬼叫道:“五千塊!他哪裡有那麼多錢?就算是縣長,一個月的工資也隻不過七、八十塊錢,怎麼可能一口氣拿出五千?”
林滿慧雙目望天,看著灰暗的天花板,嘴角噙著一絲嘲諷的笑容:“你以為呢?”
林景嚴若有所思地哼了哼:“讓二哥在公安大學好好讀書,將來專查這種貪官汙吏。”
林滿慧慢條斯理地說:“我們這算不算是劫富濟貧?”
林景嚴一把將檔案袋抱住,笑得春光燦爛:“算,必須算!”
林景勇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有點膽戰心驚,想伸手又不敢,半天說了句:“我,我還是把錢存,存起來吧?”
林滿慧從檔案袋裡取出一千塊錢,其餘都交給林景勇:“這一千塊錢,就給每個哥哥買一塊手表,再買一輛自行車,添置家具、新衣、新鞋,其餘的存起來。”
林景勇哪裡舍得一口氣花掉一千塊錢,小心翼翼地接過檔案袋,看著林滿慧放在飯桌上的鈔票,道:“那個,錢還是節省點花吧。”
林景嚴卻是個手散的主,笑嘻嘻表示讚同:“好,這種橫財是得花掉一些,不然心裡不安穩。”
林景勇聽他這一說,也有些意動:“真的?”
林景嚴道:“當然啊。我聽以前的玩伴說,有經驗的賭徒要是贏了錢,就會將錢散出去一些,財去人安樂嘛。”
林景仁冷眼一掃,看得林景嚴心中一突,忙解釋著:“三哥你莫生氣,這都是我以前的玩伴,現在我專心學習,早就不跟他們來往了。”
林景仁這才麵色稍霽,但依然抬起手狠狠地揪住林景嚴的耳朵,大吼一聲:“你是將來要考大學的人,彆跟那些混混來往,聽到了沒?”
林景嚴一隻手護住耳朵、一隻手努力扯三哥的手,痛得嗷嗷叫:“輕點、輕點,我有好好學,你問大哥嘛。”
看到哥哥們的互動,林滿慧嘴角上揚,再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工業票:“老師給的,今天下午我們到百貨大樓花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