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2 / 2)

林景嚴是學校社團聯副主席,認得他的人不少,但他卻並不認得眼前這兩個女生。他沉下臉,毫不客氣地噴了一句:“穿得再時尚又怎樣?你們兩個加起來都沒她好看!”

林滿慧轉過臉來,肌膚瑩潤雪白、眉青若黛、眼明似星、唇粉如櫻,再加上臉頰上兩個小酒渦若隱若現,的確是張秀美絕倫的臉蛋。

背後看打扮,土。

正麵看長相,十六歲的林滿慧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華。

自慚形穢,兩個女生的臉更紅了,兩人不敢再說什麼,低下頭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快步走進校園。

一直走開十幾米了,眼看著離林景嚴很遠了,那個高挑女生才咬著牙說:“沒想到林學長找的女朋友這麼漂亮,真是氣死我了!”

另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清秀女郎皺起了眉毛:“啊,林學長有了女朋友,那蔓蔓怎麼辦?”

高挑女生眼珠一轉:“好像蔓蔓還沒離校吧?我們趕緊告訴她去。”

看著這兩個女生的背影,林滿慧一挑眉:“哥,你在學校挺受歡迎?”

林景嚴“嘁——”了一聲,“一個一個的,心氣不曉得有多高,半點謙遜之心都沒有。彆說比不上小妹,就連春妮……都比她們強。”

說完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林景嚴感覺胸口有些悶悶的。

林滿慧知道他的心病,安慰道:“哥,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大片吧?肯定還是有好的。”

林景嚴搖搖頭,一邊領著小妹朝招待所而去,一邊道:“還真不是我眼光高。京都經貿大學女生是不少,尤其會計專業,三分之一的女生。我在社團聯也接觸過不少女生,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她們矯情。長得好看的吧,眼高於頂,覺得人人都該捧著她們;長得不好看的呢,以文藝青年自居,個個裝深沉、悲春傷秋。”

林滿慧聽得撲哧一笑:“你可彆再說了,再說下去,學校女生都得恨死你。”

林景嚴不好意思地說:“也就是跟你說說,旁人我肯定不得講這些。”

北方冬天寒冷,林景嚴不舍得小妹和女生擠學生宿舍,便拿出學生證帶她到學校的招待所開了一個單間。將行李放下,這才帶她出來準備參觀校園。

兄妹兩人剛從二樓的樓梯走下,就聽到招待所大廳一陣喧嘩。

“媽媽、媽媽——”

“姚麗,你不能走!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跟我們回家過年去吧。”

“錢多福,彆拉拉扯扯的,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做人?”

林滿慧停下腳步,和林景嚴一起站在大廳一角,往人群裡張望。

小女孩紮著個羊角辮,穿著大紅花棉襖,四、五歲模樣,哭得聲嘶力竭。

男人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憨厚的國字臉、黑瘦的麵頰、穿著粗布棉襖,正死死拽著眼前的女人。

女人穿一件及膝蓋的大紅色呢子大衣,脖子上係一條白色絲巾,將一張清秀的瓜子臉襯得有紅有白,和男人站在一起真是一個天上七仙女一個地下放牛郎。

大廳的吵鬨惹來一群看客,好奇地竊竊私語著。

“這是一家子?嘖嘖嘖,如果是夫妻的話,這兩口子也太不般配了。”

“苦了孩子,唉!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女的是誰?看年紀也有二十五、六,說是學生吧好像大了點,說是老師吧年齡又小了點。”

“這男的是外地人,你聽他的口音,是鄉下來的吧,一股子土味。”

被議論的那兩個人卻都在內心哀嚎。

女人叫姚麗,是1977年恢複高考那一屆考上來的大學生,十八歲高中畢業知青下鄉在湘西偏遠小山村一呆就是五年,苦不堪言。實在熬不住農耕之苦便嫁給當地農民錢多福,懷孕生女,被丈夫照顧得周周到到,總算享了兩年福。

高考一恢複,她便報名參加,僥幸考上。她想離婚獨自上京,無奈錢多福就是不肯,隻好虛與委蛇、卷起鋪蓋來到京都。

一到京都如魚得水,心高氣傲的姚麗哪裡還願意回那個小山村?連續兩年沒有回家,錢多福隻好抱著女兒過來尋親。

錢多福現在心如死灰、淒然惶恐。

當年姚麗在鄉下時瘦弱、單薄、可憐兮兮,乾活暈倒時是自己端茶倒水;懷孕生孩子時是自己把她當王母娘娘一樣供著、哄著,明明那個時候她對自己也是感激喜愛的啊。怎麼上了大學,就變了一副模樣?

兩年不見,妻子洋氣、自信的模樣似乎閃著光,令他睜不開眼睛,似乎多看兩眼都是一種褻瀆。

她的美、年輕反襯出他的醜、蒼老,這讓錢多福不安。她想讓他在招待所住下,他卻隻想抓住眼前這個和自己生活了兩年的妻子。

錢多福看著姚麗,滿是風霜的眼睛裡盈滿淚水,頭一搖眼淚便紛紛而下:“姚麗,你跟我回家過年,你考上大學之後已經有兩年沒有回家了,秀秀一直在家盼著媽媽。求你了,跟我回家過年吧,我們都離不開你……”

旁人看這男人實在可憐,都忍不住幫他說話。

“有話好好說嘛,你躲著不回去讓孩子怎麼辦?”

“對啊,夫妻一體,既然有了孩子就該一起過年,哪有讓男人尋到學校來的道理?”

“考上大學就拋夫棄女?這不是現代陳世美嗎?”

“這是哪個係的學生?太沒有道德了!”

旁人的議論讓姚麗情緒接近崩潰,她拚命想甩開這個死死抓住自己胳膊的男人,尖叫起來:“錢多福,你抓著我做什麼?我是個人!你不能限製我的人生自由。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學,有我的追求、我的夢想。我求你了,放過我吧。”

錢多福額角青筋暴露,從胸膛裡吼出一直想說的話:“我放過你?誰來放過我!你當知青的時候是誰幫你插秧?是誰幫你挑糞?是誰給你洗衣做飯?是你同意嫁給我,是你說要和貧下中農結合在一起的!說過話,怎麼能變卦?!”

姚麗低下頭努力想掰開他的手指,咬牙道:“我不能變嗎?我就不能變嗎?這個世界什麼都在變!政策在變、招生在變、市場在變、思想在變,為什麼我就不能變?

我求求你,和我離婚吧!我和你不一樣,你隻想守著老婆熱炕頭,我卻想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錢多福聽不懂她的話,但深深的恐懼感擊潰了他的自尊,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抬頭看著這個自己愛到骨頭裡的女人,苦苦哀求著。

“不離婚,我不離婚。你想讀大學就讀、你不想生兒子就不生,但我不離婚,你是我的老婆,你得跟我回去過年。”

圍觀者越來越多,姚麗煩燥不安,一張臉脹得通紅。她的力氣小,根本甩不開錢多福,她倉皇抬頭,看到的卻是鄙夷的眼光。

每個人都在指責她始亂終棄。

“原來是知青考上大學之後就拋棄當農民的丈夫,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就不念糟糠之夫了?”

“當年不願意吃苦勞動的時候找個當地農民,等到上了大學嫌棄人家配不上自己就想離婚,真是什麼便宜都占了、半點虧本的買賣都不做。”

“孩子生了也不管,兩年不回家探望,哪有半點慈母之心?”

“看著人模人樣的,怎麼良心就給狗吃了呢?”

議論聲越來越響,甚至有人高聲罵了起來:“這樣的壞女人,還想當大學生?真是道德敗壞!”

“她那個男人是善良的,但凡稍微自私一點,隻要扣住她的戶口,根本就沒辦法到大學報到。”

“就是,人家有情,她卻無義。”

姚麗居高臨下地看著匍匐在腳底下的錢多福,一顆心硬得似鐵一般。

“錢多福,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我有文化,你沒有;我喜歡文學,你隻會種地。我們倆的差距太大了。知青下鄉那些年是我人生的低穀,感謝你陪我度過了那些年。但是同樣的,我也付出了我的青春、歲月,為你生了一個孩子,開闊了你的眼界,是不是?”

錢多福心如刀絞:“我們不一樣,我知道。可是這些不一樣難道是今天才有的嗎?不是啊!你和我結婚的時候,說過不在意我窮、不介意我沒文化,隻要我愛你,對不對?”

小女孩秀秀看到父親跪地磕頭,慌忙走到父親身邊拚命拉拽:“爸,你起來,回家、回家!”

她抬頭看向一臉冷漠的母親,漸漸收住了淚,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

姚麗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彆人罵她,可以。錢多福罵她,可以。但是秀秀衝她吐唾沫,不可以!

她抬手指向秀秀:“你如果教不好孩子,那就給我,我來教育她。至少,我會教她孝順父母、遵守公德,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著母親吐口水。”

錢多福一聽她要帶走秀秀,慌忙從地上爬起,一把抱住孩子,死也不肯放手:“秀秀是我的命,你休想把她帶走!”

姚麗見丈夫害怕自己帶走秀秀,便故意上前拉扯孩子:“把秀秀給我,彆耽誤了孩子的教育。”

林滿慧看到這裡,覺得有些無語,拉了林景嚴一把:“哥,我們走吧。”

這樣的故事,在高考恢複之後聽說過不少。有姚麗這樣考上大學離婚上學的,有男知青返鄉之後拋棄鄉下妻兒的;更有甚者,男女知青為了回城,離婚後把孩子送給當地人。

——都是時代的眼淚。

還沒走出幾步,忽然聽到後麵一聲孩子急促的尖叫:“啊!”

緊接著是“咚!”地一聲悶響,再然後是男人狂怒的叫聲:“秀秀——”

人群似乎被點燃的火把一樣,轟地一聲就燃了起來,無數聲音彙集起來,招待所一片混亂。

“快叫醫生!孩子摔到了!”

“報警!趕緊報警!”

“這女的怎麼這狠心?就算是孩子咬她也不該下死手推啊。”

林滿慧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從湧動的人群縫隙裡,看到這個四歲多的瘦弱小女孩仰躺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無聲又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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