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儘頭的女生生得嬌小玲瓏,眉清目秀,脖子上搭著條黑色馬海毛圍巾,溫暖而不失風度。
她名叫何蔓,是學生會外聯社社長,京都人,父母都是單位老會計,家境優渥。1978年9月入學,就讀會計學專業。
何蔓喜歡林景嚴,這在京都經貿大學不是秘密。
1977年12月恢複高考,那一屆考生來源很雜,有知青、工人、農民、待業青年、學生……年齡差彆也比較大,有的年近三十、有兒有女,有的二十五、六歲,正值熱血方剛。
在這一批學生中,林景嚴作為應屆生,正青春年少、長相俊秀、身材高挑、能力出眾,顯得鶴立雞群,很快便吸引了何蔓的注意力。
何蔓在一次社團活動認識林景嚴,一見鐘情。人都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何蔓明示暗示,食堂、圖書館偶遇,偏偏郎心似鐵,林景嚴對何蔓一直不假辭色。
聽隔壁室友過來報信:林景嚴的女朋友過來了!何蔓感覺自己被雷劈成了焦炭。
林景嚴平日對自己雖然冷冷淡淡,但他對所有女生的態度都差不多。何蔓以為他隻是天生高冷,不懂男女之事,隻要自己堅持到底,未來與他並肩而立的女人一定是自己。
她看林景嚴放寒假了還沒有買火車票回家,也就守在學校想找機會與他偶遇一下,說上幾句話。沒想到,一點預兆都沒有,林景嚴竟然就談戀愛了。
難怪林景嚴到現在都沒有回家,原來是在等他的女朋友過來玩。隻要一想到林景嚴愛的是彆人,何蔓一顆心就又酸又澀。
何蔓從宿舍衝出來,在林景嚴居住的男生樓守了半天沒有見到人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來到梧桐苑的三食堂。放寒假之後,隻有三食堂還開著門。
果然,站在食堂門口沒多久,就看到正對著食堂的那條路上,林景嚴和一個女孩並肩而行。他倆言笑晏晏,時不時眼神交換,有一種外人根本滲透不進去的親密與熟悉。
何蔓呆呆地站著,眼眶漸漸泛紅,緊緊咬住嘴唇。思忖片刻,她努力深呼吸,挺直了腰,慢慢移動腳步,迎向正在說話的兩人。就算這場戀愛戰中她輸了,至少也要輸個明明白白。
還沒等何蔓靠近,一道人影匆匆從招待所方向跑來,一把拖著林景嚴的胳膊,拽到路旁。林景嚴抬手將手一甩,皺眉道:“姚麗,你要乾嘛?”
姚麗穿著高跟鞋一路跑過來,有些氣喘籲籲,她被林景嚴這一甩倒退兩步,背靠著梧桐樹瞪大了眼睛:“林景嚴,我,我有事找你。”
林景嚴沒好氣地說:“什麼事直接說,彆動手動腳的。”
姚麗有求於人,隻得低聲下氣地說道:“林景嚴,都是77級的學生,我想求你……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彆人。我考上大學不容易,家裡的事情會處理好,你莫毀了我的前途。”
在鄉下嫁人生女是她的一塊心病,是她完美履曆上的一塊努力想要抹去的汙點。她拚命想要逃避這一切,卻難如人意。兩年沒有回家,姚麗以為能夠逼丈夫主動提出離婚,哪知道他會千裡迢迢地帶孩子過來尋她?
尋就尋吧,她將錢多福安置在招待所住下,好言撫慰了幾句就想閃人。卻被丈夫糾纏不休,大庭廣眾之下鬨了個沒臉。孩子受傷送進醫院,還在治療觀察中,姚麗假意取錢,偷偷溜了出來。
她已婚的事實,看來是藏不住了。
但她依然有一份僥幸心理——或許醫生並不認識經濟係的老師、學生?或許治安科的人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或許看熱鬨的人散了之後就不會再提?
唯一緊張的,便是林景嚴。他和自己同係,又是國際貿易專業的學生,和秦唯老師關係良好,不能,不能讓他說出去!
秦唯,經濟係最年輕的講師,儒雅博學、見多識廣,是姚麗正在交往的對象。秦唯對她很好,不僅私下給她開小灶,還為她支付學費,買最新款的大衣送給她當新年禮物。
她不能失去他。
所以,姚麗匆匆跑來找林景嚴,就是怕他到處宣揚自己的事。
林景嚴不是個嘴碎的人,也沒打算管姚麗的閒事,她是不是嫁了人,有沒有生孩子,和丈夫關係如何,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沉吟片刻,正準備應承下來,但心急如焚的姚麗卻等不及了。
姚麗看一眼林滿慧,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如果幫我保密,那我也幫你守住秘密,不會把你和人家小姑娘在招待所開房間的事情說出去。我看這小姑娘,還沒成年吧?嘖嘖嘖……”
一聽這話,林景嚴和林滿慧同時炸了。
林景嚴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跳起來罵道:“你的思想真齷齪!”
林滿慧大步向前,左肩一靠,“砰!”地一聲響,正撞向姚麗肩頭。姚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扶住樹乾,手掌被粗糙的樹皮蹭破了皮,痛不可抑。
林滿慧冷笑道:“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隻管到處去說,說破了天我也不怕。倒是你……考上大學就準備拋夫棄女,這才是丟臉呢。”
姚麗倒抽了一口涼氣,低頭看見自己手掌滲出鮮血,控製不住脾氣,目光在林景嚴與林滿慧之間逡巡,咬牙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們彆欺負我一個人勢單力薄,真把我逼急了,看我不把你林景嚴的名聲搞臭!”
第一次聽到有人褻瀆自己的兄妹之情,林景嚴腦袋被氣得嗡嗡地響,一時之間忘記點出兄妹關係。
“姚麗,招待所大廳那麼多人,你做的那些醜事恐怕現在早就傳開了,讓我一個人保密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去跟服務員、救護人員、醫生說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閉嘴!”
“林景嚴,彆人我不管,我隻求你,不要把我的事情往外說,不管是同班同學還是本係老師,都不許告訴他們!”
林景嚴斜著眼睛看向姚麗,口氣很衝:“你憑什麼命令我?你不讓我說,我就不說?想得美!”
眼看得求情無用,姚麗又氣又急,抬眸見何蔓朝自己走來,眼睛一亮,大聲道:“林景嚴,你莫逼我說出實話。你做的這些醜事,我可都幫你瞞著呢,你怎麼能胡編亂造,壞我的名聲?”
何蔓遠遠地看這三人糾纏,一頭霧水,剛一靠近就聽到姚麗這一番話,心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緊張地問:“什麼事?你們到底怎麼了?”
姚麗認得何蔓,知道她是京都土著,長相玲瓏、性格溫婉,在學校小有名氣。利用何蔓喜歡林景嚴這件事,也許能夠讓林景嚴三緘其口。
姚麗一把拉過何蔓,指著林景嚴和林滿慧說:“何蔓,我跟你說,剛才我在招待所門口見到他倆親親密密出來……你可得睜大眼睛看清楚,彆被他給騙了呀。”
何蔓一聽,心口似乎被一塊巨石擊中,痛得無法呼吸。她呆呆地看著林景嚴,似乎第一次認識他。他,他怎麼能這樣?我們還是學生呢。
姚麗道:“林景嚴你還是個學生呢,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你對得起何蔓嗎?這要是放在運動期間,可是要押出去遊街的!”
姚麗能夠考上大學,也不是蠢貨,看林景嚴與林滿慧雖親密無意,但眉宇清朗、姿態坦蕩,不似有私情的模樣,之所以會故意歪曲事實、胡亂攀咬,不過就是欺負少男少女那點羞澀之心。
姚麗是結過婚的女人,她知道未經人事的年輕人臉皮薄,聽到“開房”、“親密”這樣的字眼都會麵紅耳赤,被人平白潑一盆臟水,更會語無倫次,不知道如何應對。尤其麵對一個暗戀他的女孩,林景嚴肯定會羞臊得說不出話來。
管你們有沒有私情,反正一起在招待所出來是事實,造謠生事全憑一張嘴,是不是?
攪混一池水,製造一個謠言,掩蓋住另一個傳言。這樣若是秦唯老師詢問起來,至少林景嚴將不被信任。
隻要你說不清楚,那她就贏了。
林景嚴再一次被她激得跳了起來,從臉頰一直紅到耳朵根:“胡說八道!”
他這模樣落在姚麗眼裡,簡直就是妥妥的被人當場戳穿、惱羞成怒,她嘴角向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姚麗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臉上,何蔓重重地甩開她的手,胸脯氣得劇烈起伏,大聲道:“我們還是學生呢,姚同學你說這樣的話,不害臊嗎?”
她的聲音裡帶著清亮的京腔,眼睛裡閃著憤怒:“姚同學你往林景嚴身上潑臟水是什麼意思?兩個人一起從招待所出來就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嗎?你自己眼睛臟,看誰都是臟的,是不是?”
姚麗沒有想到何蔓竟然沒有跟她站在一條陣線上,頓時有點懞。在她看來,戀愛中的女孩智商為零,隻要一聽說男人與其他人有染,根本不會選擇相信男人。
何蔓站在林景嚴身前,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栗。她喜歡林景嚴,了解林景嚴,他平時和女生打交道,從來都很有分寸,絕對不可能與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兒有什麼。
被何蔓擋在前麵,聽她怒斥姚麗,剛才被激怒的林景嚴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平靜下來。這個他從來沒有看在眼裡的小矮個子,沒想到憤怒起來充滿能量。
林滿慧看到這一切,上前挽住林景嚴的胳膊,微笑道:“哥,你莫聽姚麗胡言亂語。她越是不讓你說,你越要往外說。”
姚麗聽到第一個字“哥”,就知道壞了。
林景嚴是從鄉下小地方來的,這一點她知道。在她看來,小地方兄弟姐妹多的家庭,多半都重男輕女。哥哥上大學,怎麼也輪不到妹妹假期過來玩。就算過來玩,也不可能舍得讓妹妹住這麼貴的招待所。
哪有妹妹這麼受寵?姚麗從小到大就沒見過哪家哥哥會對妹妹這麼好。
林滿慧看到姚麗變了臉色,嘿嘿一笑:“哥,姚麗同學下鄉期間為了逃避勞動嫁人生女,考上大學就過河拆橋想要離婚,丈夫找到學校她不僅不肯相見,反倒把女兒推倒在地差點鬨出人命,一樁樁、一件件,你都得清清楚楚地說出去。”
林滿慧瞟了姚麗一眼,笑容意味深長:“姚麗同學不怕醫生說、不怕治安科的人說、不怕招待所的人說,隻害怕我哥說,莫非……”
姚麗心頭一跳,覺得眼前這個秀美的少女雙目似乎有一種魔力,能夠看透她的靈魂。
“莫非姚麗同學最害怕的,是我哥的同學或者老師知道你的醜事?”
轟!姚麗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
林滿慧的聲音冷冷淡淡,話語卻銳氣十足:“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姚麗同學與其動我哥的歪腦筋,還不如好好想清楚,如何對你在意的人解釋清楚今天的所做所為吧。”
言辭似刀,刀刀見肉。
姚麗頓時崩潰,靠著樹乾慢慢向下滑倒,雙手抱膝,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她的嘴埋在膝蓋裡,聲音顯得有些甕聲甕氣。
“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放手?”
“我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是他。他這樣死纏到底,兩敗俱傷,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我的曆史,也是我的傷疤,為什麼要揭開給彆人看?”
“多希望時光能夠重來,我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把最好的年華和歲月都呈現給心愛的人。”
姚麗聲音哽咽,肩膀一聳一聳,長呢子大衣的下擺鋪在地麵,沾上灰塵、泥土,她卻不管不顧。那展開的紅色大衣衣擺,似一張被無數雙腳踩過的紅色地毯。
何蔓不是太清楚情況,見她哭得傷心,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勸慰還是指責。她望向林景嚴,貓一樣圓溜溜的眼睛裡帶著一絲詢問。似乎在問:這人怎麼辦?理還不理?
剛才何蔓的表現讓林景嚴對她的印象好了一點,點了點頭:“何蔓同學,你莫理睬她,她這純屬咎由自取。”
何蔓乖乖地應了一聲:“好!”她鼓起勇氣問林景嚴,“林景嚴,這位是你妹妹?”
林景嚴簡單地介紹過雙方,兩個女孩相視一笑。
何蔓長籲了一口氣,原來這女孩是林景嚴的妹妹,剛才姚麗說的那話太惡心人了。
林滿慧心想,這個女孩喜歡五哥,關鍵時候拎得清,還知道幫他說話,看著還行。
寒暄兩句,林景嚴和何蔓道彆,對林滿慧說:“走!我們吃飯去。”林滿慧點點頭,和他並肩離去。
何蔓看著他倆的背影,嘴角漸漸上揚,眼角洇開一抹胭脂粉色。
林景嚴端來食堂飯菜,飯菜的香味傳來,林滿慧翕了翕鼻子,歎了一口氣:“哥,結婚是不是很可怕?”
林景嚴嚇了一跳,看著小妹:“你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話。”
林滿慧道:“姚麗知青下鄉時找個人結婚,結果現在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回也回不去,甩也甩不脫。回去吧,她不愛丈夫;甩開吧,拋棄女兒被人唾棄。”
林景嚴咳嗽一聲,正色道:“結婚哪裡可怕了?你看大哥、三哥,不曉得多幸福。姚麗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是她自己不對,不能為了逃避而結婚,得為了愛情而結婚。”
說到“愛情”二字,林景嚴感覺臉上有些發燒。他自己也沒談過戀愛,大言不慚地對著小妹講道理,實在是有些臉紅。
林滿慧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哥,你說得對。”
林景嚴紅著臉繼續說:“小妹你將來如果看上誰,一定要告訴我,我幫你把關,聽到了沒?不合適的人結了婚,有可能會成為怨偶,一輩子都不幸福。”
林滿慧抬頭看向林景嚴,眼中閃過一絲戲謔:“哥,你臉紅了。”
林景嚴被這一句話懟得差點背過氣去,他將手中筷子塞進她手裡,瞪了她一眼,大聲道:“食不言、寢不語,趕緊吃你的吧!”
林滿慧嘻嘻一笑,夾起一筷子土豆燒肉,細細品嘗著食堂大鍋飯的滋味,沒有再說話。看在五哥已經臉紅了的份上,我就不跟他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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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景嚴帶著林滿慧前往京都最熱鬨繁華之所在。
寬闊的現代化道路,路麵上車輛川流不息,路邊卻大多都是老房子,寧靜而古樸。古典與現代交融,碰撞出奇妙的火花。
走進金碧輝煌的故宮。偌大的舊時皇宮,紅牆、金瓦、雕梁畫棟、飛簷翹角,彙聚了全國最厲害工匠建造而成的古建築,帶著濃濃的曆史厚重感,帶來巨大的視覺衝擊。
爬上長城,看到那蜿蜒萬裡,高大、堅固、連綿不斷的城牆,遙想當年金戈鐵馬,心潮澎湃。
坐著黃包車在大大小小的胡同裡晃悠,美食、美景、老房子、老人……京韻十足,這浸染了帝都皇家文化、不失民間煙火氣息的京都讓人著迷。
林滿慧感覺自己就像個鄉巴佬進了城,怎麼看都看不夠。林景嚴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京都就是京都吧?”
林滿慧重重點頭:“好看!”
林景嚴和她慢慢在寬闊的街道上走著,神采飛揚地一揮手:“我跟你講,我剛來京都的時候,眼睛都看花了。當時心中就生出一股豪氣,心裡想著咱們國家這麼美,可不能讓外國人欺負嘍~要是做外貿,必須賺大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