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滿慧順利融入厲浩教授的研究團隊。
接觸過幾次之後,趙春霞、周洋、鄭采輝這三位研究生認可林滿慧的能力,花房裡的工作乖乖聽從林滿慧的調遣。
周洋開玩笑地稱林滿慧為“林師姐”,沒想到一下子就被大家采納,人前人後都把這位方才十七歲的大一新生稱為師姐。
八十年代初,研究生在大學還是鳳毛麟角,畢業之後進入任何單位都會是人之龍鳳。林滿慧所在的園藝學院也隻有二、三十個研究生。
其餘研究生看到厲教授帶的三個研究生喊林滿慧為師姐,一個個偷笑。
“師姐是個大一新生?哈哈!”
“真是垃圾團隊。”
“也不曉得周洋乾嘛要選厲教授,明明他成績那麼好。”
“鄭采輝連普通話都說不好,沒有教授選,所以才到厲教授這裡。”
“趙春霞,嘖嘖嘖,更不用說了,你懂的。”
厲浩1980年2月才回到京都農業大學,與一直在這個學校任教帶研究生的教授們比,他離開十年,一切從頭開始,根基並不穩。
這一點,從他帶的三個研究生就能看得出來。
趙春霞,1980年9月讀研,現在是研二學生,原本是溫院長的研究生,但溫院長嫌她是個女孩懶得帶,便轉給剛剛返校的厲浩。
鄭采輝,1981年7月從京都農業大學畢業,矮小乾瘦,家境貧寒,說話帶著濃重的桂省腔,自卑內向。當初麵試時,沒有一個教授願意帶,就怕引進一個心理有問題的學生甩都甩不掉。
周洋也是研一,是園藝學院的優等生,當初溫院長主動提出當他導師,沒想到周洋選了厲浩,這令溫友亮院長很不滿意。
林滿慧是厲浩一手帶出來的萌芽計劃成員,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厲浩的影子,都對外在的某些□□並不在意。不管旁人怎麼說,林滿慧與三位研究生相處得很愉快,默許了師姐這一稱呼。
十月的一個周末,天氣漸漸涼爽。
林滿慧一早前往彆院,馮管家已經帶人在山邊空地新開出來三塊菜地,一塊種大白菜、小白菜,一塊種西紅柿、青椒,還有一塊種黃瓜、絲瓜。
剛剛播種的時候,底下的工作人員都在笑:“這個季節才開始種,哪裡能夠養得活?林小姐這就是玩兒吧?”
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菜地秧苗茁壯成長,轉眼間就鬱鬱蔥蔥。小白菜水靈靈可以采摘,西紅柿、青椒開出小花,黃瓜、絲瓜爬上了瓜架。
這長勢,也太嚇人了吧?
對於這位一周隻住兩天的嬌客,彆院的工作人員都不太敢親近,隻按照馮管家的要求認真做好分內事情。
林滿慧對易家給出的這份禮物,其實不太滿意,總覺得過於奢華。她在農場長大,並不是什麼富貴之家的嬌小姐,也不習慣太多人侍候,如果不是因為盛情難卻,再加上山間木係異能充沛,恐怕早就退了回去。
種上蔬菜,眼看著收獲在即,林滿慧便把彆院當作修煉之所。
上午修煉,中午廚師準備琳琅滿目一大桌子菜,林滿慧吃過之後小憇一會,便從後門上山,再走到厲浩家裡。
和在軍山農場一樣,陳淑儀保持著喝下午茶的習慣。
一壺林滿慧送來的紅茶,茶色似琥珀,透著股蜂蜜甜香,聞著就令人心曠神怡。就連不懂茶的三位研究生,端過白瓷鑲金邊的茶杯時,讚歎了一句:“師母,這茶真香。”
剛烘培出爐的杏仁小餅乾入口即化,香甜可口,林滿慧滿足地眯起眼睛,美滋滋地說:“師母,你做的點心真好吃。”
陳淑儀退休在家既沒有在學校任教,也沒有帶學生,平時打理家務,幫女兒厲椒帶帶孩子,閒時整理以前的田野調查心得,準備寫本關於辣椒栽培技術的著作。
忙碌了一輩子,陳淑儀還挺喜歡這樣閒散的生活,見到孩子們一臉慈祥的笑容,拿出水果和小零食擺在桌上:“你們喜歡就好,多吃點。”
她特地往鄭采輝麵前的碟子上多放了一塊杏仁餅:“采輝太瘦,應該多吃點兒。”
鄭采輝是窮苦孩子出身,父母皆亡,由村民共同撫養長大。他刻苦努力,成績優異,高中畢業之後村裡推薦他讀大學,這才來到京都農業大學。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陳淑儀,垂下眼簾,拿起餅乾放入嘴裡。
厲浩的頭發有些零亂,他抿著唇坐在沙發上看書,似乎心事重重。
林滿慧悄悄問趙春霞:“老師怎麼了?”
趙春霞對學院的情形比較了解,看一眼老師,放低了聲音:“還不是因為溫院長?”
周洋湊過來,補充一句:“今年不是報那個華夏農業科技進步獎嗎?厲教授原本想把我們最近一直在忙的《野生蘭花植株移栽及變異基因保留技術》項目申報,結果被溫院長強行要求打包進他的項目。”
趙春霞撇了撇嘴:“溫院長把我們院所有搞花卉研究的教授成果打了個包,揉巴揉巴,項目名稱就叫什麼……常用花卉植株栽培技術,準備衝一等獎呢。”
鄭采輝沒敢發表意見,隻安靜地傾聽著,聽到師姐師兄背後議論教授,神情微微有些緊張。
林滿慧剛進大學,不太清楚高校的研究機製,聽幾位學長這麼一說,似乎園藝學院的領導不是什麼好東西?
“溫院長有什麼成果?他的科研能力很強嗎?”
趙春霞在溫友亮手底下待過一年,有發言權,她偷偷掃了一眼,見厲浩與陳淑儀都不在跟前,這才敢說實話。
你一言我一語,把溫友亮院長的底子扒了個乾乾淨淨。
海歸博士,學曆牛逼,花卉研究專家,但近十年基本不認真做科研,不下田野、不入溫室,因為與海外某期刊關係良好,炮製了五篇質量一般的論文發表。
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就憑著這五篇國外的期刊論文,評上教授、碩導,再加上會鑽營,當上了園藝學院院長,一時之間風頭無兩。
溫友亮擅長搞政治鬥爭、拉幫結派,在園藝學院說一不二。學院裡認真做學問的教授們敢怒不敢言,研究生更是見到他就像是老鼠見到貓一樣。
趙春霞歎了一口氣:“幸好他嫌棄我是女孩子不願意帶,不然……還不知道會怎樣。”
周洋搓了搓臉,麵色嚴肅:“我在大學就聽說過他的為人,所以才堅持選厲老師當導師。師門很重要,道不同不相與謀呢。”
周洋是鄂省神農市林業局選送的工農兵大學生,單位重點培養的對象,他讀研究生單位非常支持。領導乾部隊伍的高學曆化是未來發展的趨勢,周洋有政治抱負,想學點真東西。
鄭采輝鼓起勇氣說了句:“我挺慶幸,厲老師肯收我。”如果沒有導師願意接受他,哪怕專業成績再好也沒有用。鄭采輝喜歡讀書,他從農村出來,想走得更遠。
林滿慧聽到這裡,大致明白了情況——
老師在軍山農場農科所的時候有汪所長庇護,專心專意搞研究,每天田間地頭地泡著,花卉育種、栽培、新品開發,忙得不亦樂乎。原以為來到京都農業大學之後能夠一邊將平生所學教授給學生,一邊做點科研,整理成果。沒想到大學校園並非象牙塔,暗潮湧動,這讓一向清高的厲老師很不爽。
什麼打包一起申報,說得好聽是提高含金量、衝更高獎項,其實項目負責人根本就不是厲浩,完全是為領導做嫁衣裳。
林滿慧感覺有些無力。她的能力在於培育植物,而非權術鬥爭。
陳淑儀走到沙發邊,端了杯紅茶放在厲浩手裡,柔聲道:“孩子們還在呢,你不給他們講課,一個人躲清閒,那可不行。”
厲浩喝口茶,打起精神走到桌邊,開始詢問研究生最近的狀態。
臨走之前,一直沉默的林滿慧忽然開口說話,也問出她心中一直不解的地方。
“老師,軍山農場土地肥沃、花卉基地幾十畝地,那裡就是你施展才能的地方,你在農科所人人尊敬,做得不是挺開心的吧?為什麼堅持回京都農業大學?”
厲浩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農學天才,長歎一聲:“滿慧,人上了年紀之後,想得最多的不是創新,而是傳承。”
陳淑儀在一旁聽著連連點頭,眼眶微紅,顯然觸動了心事。
“是的,傳承。傳承血脈、傳承知識、傳承思想。
我和你師母隻有一個女兒,我們常年奔波在外,後來又因為運動被下派到軍山農場,與孩子聚少離多,對她付出很少,現在想來,心中時常愧疚。所以,我們回來了。厲椒在哪裡,我們就在哪裡,儘力幫助她撫養兩個孩子,這是我們眼下能夠做的事情。
我是做花卉研究的,與蘭花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爬過野山、攀過石壁、風餐露宿考察我國蘭花資源,又在軍山農場建起蘭花基地,栽培國蘭供應全國各地的辦公室、招待所、公園……
積累了那麼多蘭花栽培的知識,難道帶到土裡去麼?”
林滿慧若有所思地看向厲浩,老師在這一刻似乎在散發光芒,這是一位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從心底流露出來的聖潔之光。
“所以,我回到母校,想將我畢業所學整理成書,在課堂上傳授知識,將愛花、種花、護花的思想播撒在學生心田。我們國家花卉資源豐富,蘭花作為中華傳統名花,素淡、雅致、清幽、潔淨,與我們的華人品格相契合,如果能夠走向世界,彰顯大國風範,那該多好啊。”
林滿慧與三位研究生仰望著自己的老師,心中生出崇拜之情。
“老師您放心,我來幫您編書,編著一本紮根泥土、科學實用的好書。”
“老師,您那麼多珍貴的手稿,我來幫您整理。”
“老師,您還需要我做什麼?隻管吩咐!”
聽到孩子們發自心底的支持,厲浩先前積壓的鬱悶漸漸消散,他哈哈一笑:“好好好,你們都是好孩子。老師平時有些嚴厲,你們彆怕。”
林滿慧繼續問:“老師,您回學校就是為了傳承知識,並不是為了升官發財,對不對?”
厲浩板起臉,眼中卻滿是笑意:“你這孩子,老師從來都對當官沒有興趣。”
林滿慧輕輕一笑,笑容裡透著慧黠之光:“老師,您有教授職稱,種植的蘭花拿過三次國家級金獎,帶領團隊完成四項攻關課題,取得五項專利,在國內頂尖期刊發表過六篇論文,比那個溫友亮強多了,對不對?”
厲浩點點頭,他在軍山農場這十年一直潛力研究,的確成果斐然。
林滿慧道:“這就對了,你鬱悶什麼?該鬱悶的是溫友亮啊。”
厲浩有些不解地看著林滿慧,一時半會還沒拐過這個彎來。
林滿慧哈哈一笑:“你不求升官,又不比溫院長差,為什麼要怕他?他想打包申報,憑什麼?你不同意不就完了。他如果敢陰陽怪氣,你就拍桌子罵人,指著他的鼻子罵。”
她的話雖然聽著一團孩子氣,但陳淑儀卻眼睛一亮:“對呀,無欲則剛,我們現在不求財、不求權,怕他做什麼呢?小小一個園藝學院的院長,敢對厲教授指手畫腳?真是搞邪了!”
厲浩一聽,激動地跳了起來,右手高高舉起,重重一拍桌子。
“枉我活了六十載,竟沒有一個孩子活得通透!對對對,老厲我這就跟他拍桌子罵娘去。誰敢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他不痛快!”
說乾就乾,厲浩像個孩子找到新玩具一般,摩拳擦掌要去辦公室找溫友亮罵架,興衝衝地開門出去。
陳淑儀犯有關節炎,走路不快,爬樓梯都得扶著欄杆慢慢挪,哪裡跟得上快步如飛的厲浩?隻得返身從抽屜裡拿了降壓藥交給林滿慧,交代道:“你跟上去盯著點,彆讓他高血壓犯了。”
林滿慧眼睛亮晶晶地,接過藥瓶放進口袋,便跟了上去。
趙春霞、周洋、鄭采輝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個個興奮莫名:自己的導師要去和院長吵架?有熱鬨看了。
於是乎,厲浩在前麵走,四個學生在後麵遠遠地跟著,五個人一起從教授樓走出來,前往園藝學院的辦公樓。
正是下午四、五點時分,因為是周末,辦公樓沒有什麼人,厲浩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徑直走向二樓院長辦公室。
溫友亮今天恰好在辦公室,正與一位講師商量著科技進步獎申報的細節。
溫友亮四十多歲年齡,體型略胖,梳大背頭,穿格子襯衫,戴金邊眼鏡,以前喜歡時不時蹦出幾個英文單詞,顯示海歸名士的風采。
“你這個idea很nice,我覺得可以繼續跟進一下。”
“no,no!你這篇文章不行,連title都有問題,趕緊改改吧。”
後來運動一開始,批.資.反.修,風聲太緊,溫友亮一夜之間便改了風格,變得十分革命。
“主席教導我們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得學會自己思考,不能總依賴老師幫你改論文。”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你們做學生的就要排除萬難,爭取勝利嘛。”
用厲浩老師的話來說,溫友亮是一名典型的投機分子,政治敏銳性很高。位處京都,更是緊跟時事,隨時調整。隻可惜,心不在學問上,白瞎。
坐在溫友亮對麵的是一名新引進的年青講師,鞏國新。本土培養的研究生,沉穩老實,周末被領導拖來寫材料也不敢說一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