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氣漸漸轉涼。
厲浩習慣早起,穿上夾衣在屋裡活動活動,和陳淑儀一起到學校食堂吃過早餐,便往花房而去。
三位研究生到得更早,鄭春霞與周洋正蹲在一盆蘭花前記錄著生長情況,鄭采輝利落地收拾著工具、清掃落葉。
林滿慧搬來幾盆攀援植物,木係異能流轉,感受著花朵們的喜悅與悲傷,調整方位,將它們擺在花房各處。說也奇怪,來回地挪動了幾回之後,花房裡草木清香陣陣,令人心曠神怡。
鄭采輝看到林滿慧雙手搬動一個半人高的花盆,嚇了一跳:“林師姐,你的力氣好大!”
林滿慧微微一笑:“天生的,適合乾農活。”
周洋在一旁看到,也笑了:“師姐就是師姐,連力氣都比我們大。要是打架的話……恐怕誰也不是師姐的對手吧?”
林滿慧心情很好,應了一句:“一個打十個。”
趙春霞聽完,哈哈大笑,根本就不相信她說的話。
四個學生正有說有笑,看到老師踱步進來,忙停下手中活計,恭敬地喚了聲:“老師早上好。”
厲浩點點頭,笑容有些勉強,一頭花白的頭發,隨著他的走動微微晃動。一陣秋風吹來,卷起幾片落葉飛進花房,在地麵摩擦時發出“刷刷”的聲響,有一種蕭索之感。
研究生都不敢吭聲,低頭乾著自己的活。他們通過同學們之間的交流,已經知道自己辛苦了一個月整出來的材料和申報書,還沒走出學院就被拍熄了火。理由還很讓人惱火——
不是因為成果不突出;
不是因為理論與實踐結合不夠緊密;
也不是因為研究思路不清晰、申報書撰寫不規範;
而是因為:團隊成員組成太單薄。
溫院長也好、文校長也罷,都異口同聲地說:老厲啊,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你這樣獨來獨往的,思想不對頭啊……
研究生都替老師感到鬱悶。厲教授的團隊成員除了他自己,還有軍山農場農科所三位花卉研究組的研究員,林滿慧排在第五位,三位研究生分彆是第六、七、八位。老、中、青組成合理,哪裡單薄了?
溫友亮那個項目打包整合了學院的七位教授,光是主要團隊成員就有八個,更不用說還有其他參與者了。名單列出來倒是厚實得很,但各有各的研究領域,糅合在一起總給人堆砌之感,還不如厲教授呢。
自從厲浩跳出來單乾之後,不少教授也蠢蠢欲動,哪個潛力科研的人不想獲得科技進步獎呢?這可是科研者的極高榮譽與認可。偏偏溫院長擋在前麵,高校行政體製之下教授們敢怒不敢言。
看到氣氛有些凝重,厲浩心裡過意不去,打起精神來嗬嗬一笑,對學生說:“那些都是虛名,不必在意。來,今天我來教你們蘭花發苗的小竅門。”
他取來工具,一邊操作,一邊給學生上課。
“我們拿不到這個獎,不必氣餒,明年的蘭花展覽會,再與同行比個高低。蘭花品種好、種得好、開得好,就能拿大獎。科技進步獎獎勵的是技術成果,但歸根到底種好花才是硬道理,對不對?”
“對!”四個學生異口同聲地回應。
厲浩手把手地教著如何促芽、壯苗、護花的原理,深入淺出,與實踐相結合,聽得學生們連連點頭。
不知不覺到了九點多,大家正收拾物品準備回實驗室,忽然聽到“哐——”地一聲響,轉頭一看,學院的科研秘書小楊匆匆起來,氣喘籲籲地叫道:“厲教授,有,有人找。”
厲浩慢慢擦拭著手中花鏟,懶洋洋地問道:“誰找我?”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沒課,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如果是溫院長,哼!不稀罕理睬他。
小楊的手扶著門框,大口喘著粗氣,顯然一路奔跑而來,有些焦急。
“厲教授,文校長、溫院長帶著兩位華夏農業科技進步獎評審委員會的管理人員過來,說要和你商量獎項申報的事情。”
厲浩一聽,忙將手中花鏟放在工作台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評審委員會的人?他們怎麼會過來找我?我的申報書不是沒有推選上去嗎?”
小楊長年做科研秘書,對這裡麵的套路比較熟悉,笑著說道:“厲教授,這是好事啊。您的成果紮實,上邊有人點名讓你申報呢。”
厲浩的眼睛都瞪圓了,內心開始雀躍:我的名氣這麼大了麼?評審委員會的人都知道?這這這……
林滿慧暗自點頭:看來,易家出手了。
厲浩到水池邊洗了手,和小楊一起前往學院,剩下幾個研究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鄭春霞對林滿慧說:“一起去看看?”
周洋“嘁——”了她一句,“上次趙師姐都不敢進辦公樓,還是林師姐膽子大,一直跟著老師。”
鄭采輝縮了縮脖子:“不怪趙師姐,我看到老師都怕,更彆說是院長和校長。”
林滿慧淺淺一笑,當先而行:“我跟著去看看。”若是易家出手,必是好事。這個時候不跟著去看溫院長的笑話,更待何時?
林滿慧快步如飛,看著厲浩走進學院的小會議室,剛靠近門口便聽到兩道熱情殷勤的招呼聲。
“唉呀,我們的大教授難得找啊,周末都在忙碌。”
“聽小楊說厲教授一直在花房給學生上課?真是敬業啊。”
林滿慧靠在門口牆邊,凝神細聽。小楊一隻手拎著開水瓶從辦公室出來,一眼看見林滿慧,壓低了聲音問:“你是哪個班的同學?這是學院的會議室,有重要會議,學生不能留在這裡。”
走廊地板是深灰色水磨石,一米高的牆裙刷著綠色油漆。林滿慧雙手交疊放在身後,貼著牆裙,絲絲涼意自掌心傳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到易和裕乾燥而溫暖的手心。
她這一分神,小楊的眉毛便皺了起來,聲音也大了起來:“這位同學,你沒聽到嗎?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趕緊走吧。”
走廊回音大,聽到外麵的動靜,溫友亮板著臉走出來,嗬斥道:“吵什麼吵!”
小楊嚇了一跳,忙擋住溫院長的視線,上前對林滿慧說:“同學,你跟我走。”
沒想到溫友亮眼睛尖,一眼便認出了林滿慧,冷笑道:“原來是你啊,你是哪一級的?班主任是誰?膽子不小,一天到晚往辦公樓跑。”
林滿慧抿嘴一笑:“我奉師母之命跟著厲老師,免得再被你氣出高血壓。”
溫友亮一陣心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現在的學生膽子這麼大嗎?敢和堂堂的學院院長叫板!
厲浩正聽文校長介紹兩位來自評審委員會的人,聽到門外林滿慧的聲音,有些不放心,走出來交代她:“我沒事,你彆擔心。”
林滿慧點點頭:“老師,我就在門口等你,有什麼事就叫我。”
見她如此關心自己,厲浩心中感動,喉嚨口似乎塞了團棉花,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自己六十歲的人了,教書育人無數,卻隻得這麼一個林滿慧,亦徒亦女亦友,貼心、溫暖。這讓他心中升起一股向上的勁頭——
哪怕隻是為了不讓她失望,也要堅持到底、不畏艱難、努力爭取勝利。
厲浩“嗯”了一聲,轉身進了會議室。
溫友亮狠狠地瞪了林滿慧一眼,從鼻子裡發出重重的一聲“哼!”心裡想著,也不知道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個學生,看模樣不過十七、八歲,回頭跟管本科生教學的副院長打個招呼,約束約束。
林滿慧沒有理睬他那不懷好意的目光,豎起耳朵聽著會議室的動靜。
一個身穿黑色西裝、低沉穩重的男人和厲浩握手,示意他坐下,非常客氣地自我介紹:“厲教授您好,我是科技部的易朝陽,這次的科技技術進步獎申報由我負責對接工作。”
易朝陽。林滿慧在屋外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心中不禁有些詫異,這不是易家的人麼,怎麼親自過來了?
殊不知屋裡的易朝陽也在暗暗納罕。被易家家主看中,當作繼承人培養,卻因為身體原因被打入第二梯隊的易和裕,第一次對外發出指令,竟然是讓他搞個指標讓京都農業大學的厲浩教授順利入圍華夏科技進步獎?
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才小用麼?
所以,易朝陽親自過來,打算會一會這個厲浩,到底是何方神聖。
雙方打過照麵,簡單聊過幾句,易朝陽便知道厲浩是個真正做研究的科學家。他在科技部從底層慢慢升上來,對這樣的科學家十分欣賞,便看向文校長,目光裡帶著一絲不解。
“厲教授成果斐然,種植的野生變異蘭花拿過三次全國蘭花展覽會金獎,在《世界花卉研究》雜誌發表的論文世界矚目,申報農業科技進步獎我們全力支持。不知道為什麼貴校卻沒有把這麼具有競爭力的項目送到科技部來?”
文校長咳嗽一聲,他事務繁忙,哪會對每一個教授的研究內容與成果了如指掌?他笑著解釋:“指標我們是下達到各個學院的,至於學院層麵是如何評選,我們學校也不好插手。”
說完這話,他示意溫友亮說話:“具體的情況,還是請園藝學院的溫院長來跟易司長彙報一下吧。
易朝陽點點頭,看向溫友亮。坐在他身邊的年青人取出紙筆,麵無表情地做著談話記錄。這讓溫友亮有些緊張,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易朝陽微微一笑:“溫院長不必緊張,就是聊聊天。你們學校、學院層麵的管理,我們也不會插手。”
聽到他這麼說,溫友亮稍稍放鬆了一些:“是這樣,今年學校給我們每個學院下達的指標隻有一個,園藝學院申報了兩項,經教授委員會評審,最後厲教授的這個項目因為成果展示度不夠、團隊成員過於單薄,所以很遺憾沒有推選上。當然……這一次的失敗並不是說厲教授的研究不深入,可是沒辦法,隻要是競爭就有輸有贏嘛。”
易朝陽依然麵上帶笑:“哦,隻有兩項。我過來之前查看了貴校提交的材料,園藝學院推選的是五種花卉栽培技術,負責人是溫院長,是吧?”
明明易朝陽臉上笑眯眯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溫友亮卻心裡打起了鼓。天生好鑽營的他,麵對部裡的領導,骨頭先就軟了。
他討好地回答道:“負責人的確是我。研究團隊是我們學院做花卉創新研究六位教授,大家齊心協力,排名不分先後,隻是推選我來牽個頭,慚愧、慚愧。”
易朝陽繼續問他:“既然是五種常見花卉,那……研究蘭花栽培技術的厲浩教授為什麼沒有進入你的團隊呢?”
溫友亮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應對。難道說,本來是在自己團隊的,但厲浩拍著桌子罵他強行整合全院資源、搞些假、大、空的東西,憤而退出?
易朝陽轉過頭,語調溫和地詢問厲浩:“厲教授,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不參與溫院長的團隊?”
厲浩一肚子的話,正愁沒地方說呢,像竹筒裡倒豆子一樣,把前因後果說得清清楚楚。
溫友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文校長的臉色也漸漸陰沉下來,咬著牙看向溫友亮,壓低了聲音道:“你這是怎麼當的院長?太讓我失望了!”
聽完厲教授的話,易朝陽表情淡淡的,似乎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文校長的話落到易朝陽耳朵裡,他的臉上漸漸浮起一個嘲諷的笑容:“文校長,我記得科技部給學校下達指標的時候曾經說過,原則上每所高校分配五個指標,但如果遇到成果特彆突出的,指標可以酌情增加,務必要讓紮根田野、促生產、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好項目得到肯定與鼓勵。是不是?”
文校長額頭有冷汗冒出,他哆嗦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條藍白格子的手帕,在頭上擦拭了兩下,點頭道:“是是是。”
易朝陽道:“既然如此,為什麼貴校並沒有主動與科技部聯係,差點漏掉一個潛心在農場種花十年、斬獲無數榮譽、成果卓絕的好教授?”
文校長隻得低下頭,麵露愧色:“是我失察,是我失察。”
易朝陽再轉過頭問溫友亮:“溫教授,你既然當團隊負責人,那請問你與團隊成員相比,做出了哪些突出的貢獻呢?”
態度平和、問題尖銳,溫友亮感覺後背冷嗖嗖的,喉嚨口堵住,半天才說出一句:“多得同事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