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椒漸漸止住哭泣,抬起一張掛滿淚水的臉,哽咽道:“我不想和他過了,他的心早就不在這個家,對我和孩子不聞不問。”
厲浩皺眉道:“秦唯性格冷清,不擅長表達情感,有什麼做得不好的,我來教育教育他。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婚姻裡誰不是慢慢磨合,最後才會默契恩愛?你彆看我和你媽現在感情好,年輕的時候也會為誰做飯吵嘴呢。”
陳淑儀打來熱毛巾,一邊給厲椒擦臉,一邊柔聲道:“是啊,我和你爸當時都一心奔事業,誰也不想做家務,爭來吵去的,各退一步,我做飯他洗碗,我洗衣他拖地。”
厲椒垂眸不語,顯然父母說的話並沒有起作用。
林滿慧卻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她不敢確信地問了一句:“厲椒姐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厲浩道:“秦唯,京都經貿大學的老師,工作穩定、模樣出色、待人接物也挺禮貌周到,挺好的孩子。”
我草!林滿慧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秦唯?這個人不好,不行。”
厲浩瞪大了眼睛,喝斥道:“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好不好、行不行?”
看到老師一副他是老大他說了算的模樣,林滿慧坐回椅子暗自琢磨,該如何將秦唯與姚麗有私情的事情說出來。
厲浩繼續勸說女兒:“秦唯這麼好的條件,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男人事業心強,沒辦法照顧你和女兒,這不是什麼錯。
我也是大學老師,知道秦唯壓力大,他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是個潛心做研究的人,一直沒有亮眼的成果出來,他心裡肯定也著急。
你作為家屬,就該多承擔些家務,讓他沒有後顧之憂才對。怎麼能夠因為他不顧家,就提出離婚呢?”
林滿慧在心裡暗自冷笑:什麼潛心做研究?人家早就出了軌。
陳淑儀也說:“是啊,嬌嬌聽話,秦唯我們也都接觸過,有才有貌,又是大學老師,社會地位高。你如果離了婚,帶著兩個女兒,還能找個什麼樣的呢?你要是對他有意見,這樣吧,明天讓秦唯過來,我們教育教育他,好不好?”
厲椒眼淚又掉了下來,張了張嘴,掙紮了半天,低下頭去,雙手擰在一起,恨不得把十指手指頭絞成麻花。
林滿慧開口了:“老師,師母,你們為什麼聽到厲椒姐說離婚,第一反應是勸她不要離?”
厲浩眼睛一鼓:“廢話!當然是勸合不勸離,婚姻不容易,哪能孩子氣,一點不滿意就離?”
林滿慧道:“厲椒是那種任性的人嗎?”
厲浩一下子卡了殼。回到京都這兩年,接觸下來才發現自己的女兒任性懦弱,老實本分,被生活磨得半點脾氣都沒有,哪有半點自己年輕時意氣風發的風采?
這麼想來,厲椒的確不是那種隨便提離婚的人,恐怕……她也憋了很久,想了很久才敢開口和父母說吧。
陳淑儀這兩年一直在幫著照顧兩個外孫女兒,對厲椒的了解更深。隻是八十年代離婚很少見,對他們這個知識分子家庭而言離婚也不是件多麼光彩的事情,所以她才第一時間打了厲椒的板子。
畢竟是結發夫妻,又有兩個孩子,但凡還有一絲和好的可能,做父母的都會勸孩子不要離婚,這是人之常情。
想到這裡,陳淑儀扶著女兒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問:“嬌嬌,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一定要離婚?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厲浩也虎著臉:“是,你給我們一五一十地說清楚,我來幫你評這個理!”
見父母願意聽自己傾訴,厲椒這才大著膽子說出一直藏在心底的話。
“爸,媽,秦唯條件好,學曆高、大學老師、相貌出眾,我長得一般,隻是高中畢業,在印刷廠當工人,我配不上他!”
話一說完,她似乎鬆了一口氣,這種不對等的婚姻讓她一直很壓抑,喘上不氣來。
厲浩霍地站了起來,單手插在腰間,氣呼呼地說:“是誰說你配不上他?你是我們的寶貝女兒,哪裡就比他差了?職業無高低,工人怎麼了?工人光榮!工人階級還是領導階級嘞!”
陳淑儀聽著鼻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慌忙安慰女兒:“嬌嬌你純樸、善良、勤勞,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孩子,哪裡就配不上秦唯?”
厲椒忽然之間號啕大哭起來:“沒用的,你們再表揚我也是沒有用的。你們說一萬句,我也不信!
如果我真是這麼好,你們為什麼不管我,把我丟給奶奶帶?如果我真是這麼好,你們為什麼下放到農場的時候不帶上我?如果我真是這麼好,為什麼我結婚的時候你們不停地拜托秦唯包容我?
如果我真是這麼好,為什麼我剛說要離婚你們就拚命地誇秦唯,質問我對他還有什麼不滿意!”
一連串的話說下來,厲椒泣不成聲,厲浩與陳淑儀如被天雷劈中,呆在當場。
心臟仿佛被一隻手捏住,痛得喘不上氣來。沒想到,常年父母的缺位,竟然讓厲椒如此自卑。即使夫妻倆成果斐然,培養出無數人才,獲得多項榮譽,也抵不過童年時他們對厲椒的失職。
陳淑儀的眼淚撲簌簌往下落,喉嚨仿佛被什麼塞住,酸酸澀澀,一股苦味從胃裡泛上來,一直漾到了喉嚨口。
她哆哆嗦嗦伸出雙臂,抱住女兒,說出那句遲來的道歉:“對不起!”
厲浩頹然坐倒,整個人似乎老了十歲,老淚縱橫:“嬌嬌……你小時候爸媽工作忙,常年要下鄉出差,沒辦法才把你送到我母親那裡,讓老人幫著帶。
六歲的時候接回來上學,你脖子上掛著鑰匙,自己上學、自己洗澡、自己睡覺,乖得很。爸媽輪流出差,忽略了你,是我們不對。
後來你高中畢業,趕上運動沒辦法考大學,爸媽又被組織審查,怕連累你啊,隻好托關係把你送進印刷廠當工人,我們下放去了農場。不是不想帶你,是怕你跟著我們吃苦咧……我們,我們是愛你的。”
從來不願說出一個“愛”字的厲浩,第一次說出“我們是愛你的”,分量很重。
厲椒緩緩抬頭,麵色有了紅潤,眼睛變得亮晶晶的,顫抖著伸出手,擱在厲浩腿上。再偏過腦袋,輕輕枕在父親膝蓋,閉上眼睛,輕聲央求道:“爸,你再說一遍?”
厲浩伸手輕輕摩挲著女兒的頭頂,仿佛厲椒隻有六歲。她最喜歡的就是將頭歪在自己膝蓋之上,聽自己講故事。
“嬌嬌,爸媽都愛你,舍不得看你吃苦。”
厲椒流著眼淚,嘴角卻浮著一個笑容:“爸,媽,我有你們在身邊,就不怕。”
看到這一幕,林滿慧也有些心酸,對厲浩說:“老師,我聽到過一個消息,和秦唯有關,不知道應不應該說。”
厲浩正沉浸在女兒的依戀之中,幸福感滿滿,順嘴便說了句:“說吧。”
“秦唯和經濟係一個77級學生姚麗悄悄談戀愛呢……”林滿慧一句話沒有說完,厲椒猛地坐直,怔怔地看向林滿慧。
她的目光裡帶著深深的悲哀與痛苦,還有一種讓人窒息的淒然,林滿慧心裡一咯噔:完了,厲椒竟然不知道這件事。
原以為厲椒是知道丈夫出軌,所以才主動提出離婚,沒想到她竟然不知情?
林滿慧感覺有些狼狽。多活了一世,遇到這種複雜的男女關係、夫妻之道,她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厲浩反應比較快,死死地盯著林滿慧:“當真?”
林滿慧重重點頭,將自己所聞所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最後補充一句:“我先前不知道秦唯是那個誰,不然……我當場打斷他的腿!”
厲椒緩緩站起身,如遊神一般向門口走去,喃喃自語:“我,我去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待我。他說工作忙,沒辦法兩頭跑,要住學校宿舍,我同意了;他說要專心做學問,沒精力帶孩子,我一個人帶兩個;他說發表論文、做研究需要錢,我把爸媽寄來的錢都給他……還要我怎麼樣呢?”
她的目光移向陳淑儀:“媽,你知道嗎?在他眼裡我就是一團空氣,彆說他平時不在家,就是在家他也從來不正眼看我。”
還有很多話,她說不出口。自從生下丹丹、雙雙之後,她和秦唯就一直分床睡,沒有夫妻生活。夜深人靜的時候,身體似乎被螞蟻咬過,麻麻癢癢的難受。
厲椒低下頭,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來,沾濕腳上穿的軟底拖鞋。
“我以為,是我做得不夠好。我以為,是我配不上他。我受不了這樣的冷淡,我隻要一看到他,一顆心就縮成一團,恨不得匍匐在地上,求他看我一眼,抱一抱我,可是他不肯呐。他總是那麼高傲地對待我,我受不了,我想離婚!離開他,才不會有渴望、不會有失望。”
她忽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聲裡眼痕未乾,略顯浮腫的臉上是濃濃的疲憊。
“原來,他早就在外麵有了彆人。”
這樣的厲椒,似乎整個人被秦唯出軌的消息打懞,精神有些失常,嚇得陳淑儀趕緊上前,一把將她抱住,連拖帶拽地按在沙發上坐下,擔憂地看向厲浩,用眼神詢問著:怎麼辦?
厲浩原本被這個消息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立刻把秦唯抓起來痛揍一頓,現在看到女兒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也有些慌了。
這樣的厲椒,讓林滿慧想到曾經的二哥。
被賀玲騙錢、騙心,一定也會痛。當初楚寒是怎麼完美解決的?林滿慧的腦子飛速運轉,回憶著當年楚寒的做法。
第一,送二哥上大學,給他一個向上的機會,或者說,底氣。
第二,揭穿賀玲的真麵目,讓二哥徹底死心。
想到這裡,林滿慧對厲浩說:“老師,你們有沒有辦法送厲椒出去培訓或者乾脆上大學?”
厲浩想了想,回答道:“有,我們學校有個內部子弟班,四年製,通過考試就發本科文憑。”
林滿慧走到厲椒麵前,目光懇切:“厲椒姐,你要不要讀大學?”
厲椒愣愣地抬眸看向她:“我?我已經三十二歲,兩個孩子的媽媽,讀大學不是讓人笑死。”
林滿慧微笑道:“三十二歲還年輕呢。現在老師和師母都回了學校,孩子們明年上小學,你不就有了空閒時間嗎?要不要趁著有人幫你管孩子,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
厲椒眼睛裡忽然綻放出光芒:“真的可以嗎?我還能讀大學?”
厲浩真沒有想到,女兒竟然還願意讀書。
厲椒高中的時候成績很好,但運氣不好,正趕上高考製度取消,自己又拖累了她,沒辦法上大學。原以為她已經結婚生女,不會再有讀書的念頭,沒想到林滿慧這一問,竟然能讓她動容。
陳淑儀也激動地說:“當然可以,隻要你想,媽全力支持你。你小時候媽沒管過你,現在我來幫你管孩子,放心,啊?”
厲椒得到父母的支持,鼓起勇氣問道:“我想讀!我想和爸爸一樣,成為一個會種花的人。”
厲浩萬萬沒有想到,女兒的夢想會是成為和自己一樣的人。
一股暖流自腳底湧了上來,這種被孩子肯定、崇拜、學習的感覺令他內心升起濃濃的自豪感,當時便激動地站起來,雙手放在厲椒肩頭:“好好好,你不懂的,爸來教你。”
厲浩與陳淑儀做了一輩子的學問,最大的遺憾便是對女兒關心愛護不夠,後來又因為成分問題拖累女兒,讓她一直窩在學校印刷廠裡當工人。
現在她願意讀書,兩位留洋的博士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形,恨不得現在就給女兒開個必讀書單,天天在家給她吃小灶,把一肚子的學問都教給她。
有了新的希望,家裡的氣氛漸漸變得歡樂起來。
林滿慧趁熱打鐵:“厲椒姐,既然你覺得這段婚姻讓你痛苦,那就及時止損,離婚吧。”
長期承受冷暴力的厲椒剛下定決心要離婚,忽然聽到秦唯外麵有人,一顆心跌跌撞撞,難受得不行,莫名其妙的覺得不甘心起來。
她抬起頭看著林滿慧:“我離婚,讓他和那個姚麗雙宿雙飛?”
林滿慧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嘁!雙宿雙飛?他怎麼不上天呢?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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