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商店裡,潘玉華這個四五歲小女孩的到來,吸引了老板的目光。
潘玉華內核裝的是個成年人的靈魂,知道該怎麼做,才不會讓老板生疑,進商店後,她臉色一變,裝出一副生惱堵氣的樣子,問老板,收不收她手上的木葫蘆。
她手上的木葫蘆,看著很陳舊,肉眼一觀,便能看出是老物件,老板還沒上過手,就看出了一點名堂。
“小姑娘這葫蘆哪來的,你家大人在嗎,你這葫蘆咱收是收,但得喊你家大人來才行。”商店老板看了眼潘玉華,慢條斯理地說。
“沒有大人,就我一個人……”
商店老板話落下,潘玉華臉上裝出來的惱意就更深了,她半真半假說明葫蘆來曆,告訴老板葫蘆是她那沒良心的父母留給她的,她看著生氣,不想要,所以要賣掉。
老板也不管潘玉華說的是真是假,隻是問了一下,就拿過葫蘆觀察了起來。
內裡交易的具體情況,外麵的衛子英和衛春玲都不清楚。
兩小姑娘心裡都有點不舒服,都認為潘玉華這是被親生那邊傷了心,所以,不留這葫蘆了。
大概十來分鐘後,潘玉華從店裡走了出來。
出來後的她,莫名的,讓衛子英和衛春玲覺得,有哪不一樣了。
那種感覺說不出來,但就是不一樣,連嘴邊微微揚起的笑,都比平時多了幾分輕鬆。
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她身上挪開了般……
“春玲姐,你剛說哪裡有米粉吃,走,今天我請客。”一出來,潘玉華就笑吟吟地跑到衛子英和衛春玲身邊,說要請客。
衛誌剛:“我知道,我知道,我要吃肉絲米粉。姐,你吃啥……”
啥都不明白的衛誌剛,聽到潘玉華說要請客,當即就點起了菜。
衛春玲沒接衛誌剛的,她目光落到潘玉華身上,見她笑嗬嗬的,臉上不見一絲陰霾,也不知道說什麼,道:“那成,今天你請客,下次換我請,走,那家米粉店就在前麵不遠處,我帶你們去。”
說著,一大三小轉身,便出了巷子,往街上的米粉商店走了去。
這期間,衛春玲和衛子英都沒問潘玉華,那個葫蘆賣了多錢。
衛子英這會兒不牽衛春玲了,小爪爪一直拉住潘玉華,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潘玉華心底,那看不見的傷。
然而傷不傷的,隻有潘玉華自己最清楚。
她是重生的,重生之前她都四十歲了。上輩子經曆的太多,很多事,她早就看淡了,木葫蘆一賣出去,她的心,突然間就輕鬆了。
本來她對親生父母的念想,就不深,如今這樣徹底切斷,反而更好。
以後,她就隻是爸爸媽媽的女兒。
潘玉華似乎知道衛子英在擔心她,一路上,儘量放鬆神情,逗著衛子英玩。衛子英牽著潘玉華走了一會兒,見小姐姐真的沒受啥影響,那堵在小胸膛裡的石頭,也緩緩挪開了,小臉上又溢起了笑。
四人在街上找到米粉店,進去後,各點了碗米粉,然後便坐下,等著老板上吃的。
桌上,衛子英和衛誌勇是麵朝大門坐的,而衛春玲和潘玉華則背對大門。衛子英笑盈盈地,正和衛春玲說,讓她下周末放假時,去南山接她,她還要和她一起出來玩,說得正高興,不想一撒眼,就見米粉店的對麵馬路上,走過去三個人。
衛子英的記憶很好,凡是她認真看過的,就沒有她記不住的,當看走過去的那其中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後,她烏黑眼睛倏地一睜,赫地一下從板凳上蹭了起來。
“玉華姐,我看到他們了。”說罷,衛子小胳膊一伸,抓住潘玉華,就往店外跑。
衛春玲不明所以,也騰得一直站起來,拉著衛誌剛,便跟著兩個小姑娘跑了出去。衛子英和潘玉華到底年紀小,腿不夠長,衛春玲和衛誌剛一出來,就追上了她們。
“英子,你看到誰了?”衛春玲綴在衛子英和潘玉華身後,狐疑問。
潘玉華也有點迷糊,不知道衛子英為啥這麼激動。
衛子英沒回頭,盯著前麵的人,抽空應了聲:“玉華姐姐親爸媽那邊的人。”
潘玉華一聽,神情一楞,低聲問:“在哪裡?”
衛子英眼睛往前邊的母子三人遞了遞:“就是他們。”
潘玉華聞言,眼睛一轉,就落在那母子三人身上。
前方,從街道走過去的三人,似乎是在說著什麼,完全沒有留意到,他們身後追過來了四個小孩,衛子英和潘玉華眼尖,雖然隔得老遠,兩小姑娘卻都看到了那個女人手上,捏著的東西。
東西原本的樣子,攥在了女人手心裡,她們看不到,但從她手心處垂下來的那根繩子,衛子英和潘玉華卻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潘玉華用來係木葫蘆的繩子,是潘奶奶以編織福結的手法,親自編出來的,最顯然的地方,就在穿木葫蘆的地方,有一個結。
這個結太顯眼,衛子英和潘玉華想當不認識都不行。
可這個木葫蘆……明明先前才被賣出去的。
賣出去,還沒有十分鐘。
這才多幾久啊,它竟就落入了彆人手裡,而且,這拿著她的人,身份還和潘玉華有莫大關係。
“英子,不追了。”看著女人垂在一側的手,潘玉華腳步一頓,猛地一下拉住衛子英。
拉著人的時候,她烏黑眼晴一直凝在女人的手上。
“玉華姐不想弄清楚嗎?”
衛子英被拉得一個踉蹌,穩了穩小身板,揪著眉頭,看向潘玉華:“那天和我奶在車站遇上的,就是跟在那個阿姨身邊的小哥哥和小姐姐。”
這對兄妹同時現身,身邊還多了個阿姨,看那位阿姨拽木葫蘆的力度,也許,這個阿姨就是生玉華姐的那個人。
人就在眼前,玉華姐難道不想弄清楚嗎?
潘玉華聽到衛子英的話,身體輕輕顫了一顫,目光上移,落到那個穿著呢絨衣服的女人背影上。
潘玉華有些猶豫。
追上去,她現在的生活必然會被打亂,爸爸媽媽肯定會傷心,不追上去,她心裡又有些不甘。
追,還是不追……
旁邊,聽著衛子英與潘玉華對話的衛春玲,看了眼前方的三人,蹙眉道:“玉華,遇都遇上了,不防就跟上去看看吧,離遠點就成。”
衛春玲心情有些複雜。
她隻是帶妹妹出來玩一趟,結果卻遇上這事……
不過既然遇上,那跟上去看看也無防,不定前麵那個阿姨也在找玉華呢。
“就看看,我們躲遠一點。”潘玉華躊躇片刻,見那一大兩小走向了長江邊,最後,她還是聽了衛春玲的話,決定跟上去瞅瞅。
四人不再追跑,慢慢綴在前麵那三母子身後。
前方的三個人,依舊沒有察覺身後有人跟了上來,走了一會兒,女人帶著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來到了江邊。
西口市緊靠長江,長江每年到了夏季都會發水,十幾年前,隻要長江一發水,西口市靠江邊的地方就會被淹,這總是被淹也不是辦法,後來市政府便組織人,跟著水流修了一個堤壩,而堤壩上方則隨便修整了一下,栽了不少黃角樹和玉蘭樹在上麵,慢慢的,這堤壩上方,就成了大家散步休閒的地方。
那三母子走到堤壩處,便停下了腳步。
一停下來,三人中,年紀最小的女孩子,就坐到了石頭上,笑眯眯看著她大哥和媽媽,道:“媽,那死丫頭的葫蘆沒了,爸爸再也找不到她了,趙葉蘭是不是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你什麼時候能回家?”
“這得看你爸爸,什麼時候和她離婚。”女人舉起手,幽幽看著手中的葫蘆。
“她都好多年沒和爸爸在一起了,為什麼爸爸還不和她離掉。”施宛玉不爽地踢了踢腳邊的石頭,轉頭,盯著她媽手上那和她腕間一模一樣的葫蘆,道:“倒沒想到這個葫蘆還蠻值錢的,爺爺真偏心,給她都不給哥哥,媽,這個葫蘆給哥哥吧,這樣我和哥哥就都有了。”
剛才買這個葫蘆的時候,她媽可是花了七百多塊錢,這麼貴,當初爺爺卻不給哥哥,反而給了那個丫頭。
明明哥哥和她才是先出生的兩個,哼,偏心。
施國航斂眉:“不需要,這個葫蘆不能留,這東西一共就兩個,一個在你手上,一個在她手上,留下來,萬一被爸爸和爺爺看到,事情就麻煩了。”
“確實不能留,那丫頭和你們沒兄妹緣份,這輩子她注定不會是施家人,留著反倒是禍害,就讓它隨江漂流吧。”女人看完這個葫蘆,臉上浮起得暢快的笑,然後手一拋,就將這木葫蘆丟到了長江。
趙葉蘭……
施晏娶了你又怎麼樣,隻要我不願意,你永遠都當不了施家的女主人。
“宛玉,媽媽想回來,你爺爺和奶奶可能都不會同意,你回去鬨一鬨,鬨到你奶和你爺鬆口,媽媽不定就回來了。”女人丟掉葫蘆,彎身,輕柔地摸著宛玉的頭。
“嗯,我一定要讓爺爺奶奶鬆口。”施宛玉被她媽摸得很舒服,眼睛一笑,鄭重點頭。
另一邊,施國航聽著女人那帶著點蠱惑的聲音,眼睛一瞥,落到了水波奔湧的江麵上。
多溫柔的聲音,那年,他就是這麼被她蠱惑的……
不遠處,躲在黃角樹後麵的潘玉華,看到女人將木葫蘆拋向了長江,身形顯些沒有穩得住。
丟了……就像丟她那樣,毫不猶豫地將她丟了。
潘玉華的眼睛有些泛紅,心口堵得慌。
她雖對他們沒什麼想法,但就這樣被如丟垃圾一樣,被丟掉,心裡到底是不舒服。
雙方隔得有點遠,潘玉華幾個都沒聽到對麵那三母子的對話,隻看到了女人沒有任何猶豫丟掉了葫蘆。丟完葫蘆,那女人臉上浮起一絲解脫,回身,也不知朝她的兒子和女兒說了什麼,三母子說著話離開了長江。
“玉華,你,你彆傷心。”到了這會兒,衛春玲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剛才那個丟葫蘆的女人,怕就是,潘玉華的生母了……
她,她怎麼這麼壞?
她既然把玉華賣出去的葫蘆給弄走了,那肯定就知道,她那個五年前丟失的女兒就在這附近,可是,她……她不但沒有說找,反而還丟了唯一能找到潘玉華的葫蘆。
她這是不想認玉華啊!
好狠的母親。
“玉華姐,她不要你,咱們也不要她,走,咱回去找潘叔,哼,咱有潘玉和張姨,才不稀罕她。”那女人的舉動,讓衛子英生氣,白皙小臉上浮出惱意。
太氣統統了,太氣統統了。
好無情的媽媽……
撐著黃角樹的潘玉華緩了兩口氣,然後舒展開眉頭,勉力一笑:“我不生氣,我有啥好生氣的,她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走吧,咱們回去吃米粉,咱們點了米粉就跑掉,那老板不定還以為我們是在耍他呢。”
說著,潘玉華牽上衛子英,轉身,就往回走。
衛春玲緊抿著嘴,看了看潘玉華,又轉頭看了看離去的母子三人看。
“春玲姐,走了。”潘玉華走在前麵,見衛春玲沒跟上,轉頭,喊了她一聲。
衛春玲應了一聲,扯了一把木木呆呆,還沒回得過神來衛誌剛,趕忙追上去。
衛誌剛被她姐拉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他睜著憤怒的眼睛,忙不迭跟上:“玉華妹妹,剛才那,那,那女的,就是把你丟掉的那個壞女人?”
衛誌剛才**歲,這兒一共四個小孩,說起來,真正算小孩的就隻有他一個。衛春玲都上初中了,自然明白剛才那女人的態度,對潘玉華來說意味著什麼,而衛子英則一會兒是理智的係統,一會兒又是隻有三歲幼童心態的崽崽,在加上潘玉華是她最喜歡的姐姐,很能感同身受。
至於潘玉華,那就更彆說了,她隻是身體小,心卻已桑老,所以,看不清情況,並大咧咧問出來的,也就隻有衛誌剛。
“嗯。”潘玉華聽到衛誌剛的問話,輕嗯了一聲,並不想多談那個女人。
偏衛誌剛不會看眼色,他眼睛大睜,憤怒道:“太壞了,小時候她丟你,現在還是丟你的葫蘆,走,咱們不能就這麼算了,去找她算賬。”
“瞎嚷什麼呢,長本事了,還要找彆人算賬了,就我們四個,拿什麼和人家算賬。”衛春玲聽到弟弟憨話,兩指一屈,敲了敲衛誌剛的腦袋。
敲完了,她轉過頭,朝潘玉華道:“玉華,彆聽他亂說,剛才英子說的對,咱才不稀罕她呢,走,吃米粉,吃完了,我送你去找潘叔和張姨。”
臭弟弟,這種話能亂說嗎?
萬一玉華當了真,去找那女人問個真相,玉華不定會更傷心。
剛才那女人丟葫蘆,丟的那麼決然,一看就是鐵了心不認玉華,更不想讓玉華找上門的,就這情況,玉華找上去肯定會受委屈。
就這樣吧,潘叔和張姨對玉華這麼好,玉華在潘家,肯定會比跟著那個女人更幸福。
衛誌剛抱著被姐姐敲疼的腦袋,覺得很委屈。
見姐姐妹妹都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睛瞥著他,小男生臉紅,悶著頭,怯怯道:“那,那咱們不去就是。”
衛春玲搖了搖,歎了口氣,牽著弟弟妹妹回了館子。
米粉店,老板端了四碗一兩的米粉出來,瞅到個空蕩蕩的客桌,還以為那幾個點米粉的小孩子在耍他玩呢,正在那裡和媳婦抱怨,不想,才出幾聲,四個小孩就又回來了。
衛春玲不好意思地朝老板說,剛才她帶弟弟妹妹去買糖了,問老板米粉煮好了沒有。
米粉這種東西,起鍋太久不吃,就不好吃了,這年頭下館子的人不多,想轉賣給彆的客人,都不一定成。老板原以為這幾碗米粉得自己吃了,沒想這會兒卻不用了。老板高高興興應了一聲,忙不迭又把米粉端上了桌。
這是衛子英第一次吃米粉,吃起來感覺和吃麵完全不同,一吸溜就全進了嘴,再配上老板自製的酸菜和辣椒,勁道爽滑,特彆開胃。
衛子英一開始擔心潘玉華,還不怎麼敢放開了吃,等看潘玉華好像沒受什麼影響,吃得特彆香後,她就甩開胳膊,開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吃完午飯,衛春玲準備給錢,但潘玉華卻不讓。在衛春玲掏前時,她先一步數了八毛五給老板。
這年頭,二兩一碗的酸菜米粉也就兩毛錢一碗,就算衛誌剛吃的是肉絲米粉,也隻多了五分錢,四個小家夥一共吃了八毛五。
付了錢,四人便出了米粉店,坐上了回去的電車。
車子開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再次回到市醫院。衛春玲牽著衛子英在市醫院門口下了車,跟潘玉華去找潘宏軍。
離開前,衛春玲給潘宏軍說,他們大概中午的時候就能回來,潘宏軍一直記得這個時間,所以,早早就來了醫院門口等著潘玉華。
幾個小家夥下車沒幾步,潘宏軍就從旁邊一根樹蔭下走了出來。
“玉華,你們回來了,今兒玩得怎麼樣,動物園裡都有些什麼啊?”潘宏軍笑嗬嗬地走向潘玉華,語氣裡透著濃濃的關心。
潘玉華一看到她爸,小臉上就展出了個大大的笑容。
她兩步跑向潘宏軍,抬頭盯著她爸那張被太陽曬得暗黃又憨厚的臉,道:“爸,動物園裡有老虎,等以後,咱帶奶奶和媽媽,一起去動物園看老虎。”
這個才是她的爸爸,是把她放在心尖上,一輩子為她操持的爸爸。
她潘玉華,隻有這一個爸爸。生而不養的人,永遠不值得她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