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快偏正。
車子果然如蘇若楠說的那樣,他們一行六人上車後,司機就果斷踩了油門,緩緩駛出了甘華鎮。
售票員等車子正常行駛後,便開始收錢了。
大丫二丫的出現,讓衛子英很驚喜,一路上,小眼睛都在往她們身上瞄。
大丫是個溫柔的姐姐,緩過一開始的不安,便朝衛子英輕柔的笑了起來,在車上時,甚至還幫蘇若楠抱了一會兒衛子英。而二丫頭年紀到底比大丫小,臉上的緊張與彷徨直到上了火車,才徹底斂了下去。
上火車前,蘇若楠從身上取了兩張紙,遞給大丫和二丫,這是兩小姑娘以後在城裡生活的憑證,是她今天早上,在蘇步青的提醒下,去找大伯衛良忠開的介紹信。
大伯當時開介紹信時,還問了原因。
關於大丫和二丫的事,蘇若楠沒有告訴周桂,但卻告訴了衛良忠,因為,有些事情,得需要他這個當隊長的人,幫忙打掩護。
衛良忠想到呂家幾個閨女的情況,便也沒多問,就打了介紹信。
晚霞綴在山頭,呂家姐妹看著透明車窗外倒退的景物,兩雙眼睛同時泛起紅。
離開了,她們真的離開了……
以後,她們再也不用生活在那個讓她們窒息的小院子裡了。
兩姐妹眼裡透出對未來的向往,同時,又隱隱露著對家裡另三個妹妹的擔憂。而最擔心的,就是三丫……因為,這一年裡,她們比誰都清楚三丫私底下,有多極端。
她擔心,沒了她們,三丫會……
另一邊,大丫和二丫的離開,終是在天黑之後被呂家大人察覺到了,但一開始,呂家大人並沒有放在心上。
最先發現大丫二丫不見了的是呂老大。因為,今兒豬圈裡的豬有些不對勁,哼哼哼的一直拱豬槽,他進豬圈看了看,發現豬槽裡,連滴水都沒有,於是一問,才知道今兒一天,呂大丫和二丫竟都沒影。
他隻當她們是進山了,沒來得及回來喂豬。
第二天天朦朧亮,他起床上廁所,看到廚房裡冷鍋冷灶,不見一點火星,他敲開幾個丫頭住的房間,發現房裡隻有三丫、四丫、和五丫,而大丫和二丫一個晚上都沒來,他還以為兩個丫頭是陷在了山裡,還進山找了一趟,不想卻是找來找去,都沒找到人。
直到第三天趕集日,聽街上的人說,大丫和二丫坐車走了,他這才後知後覺發現事情不對。
大丫和二丫是什麼性子,呂家幾個大人自認很了解,他們覺得大丫和二丫離開,肯定是三丫慫恿的,呂家再次爆發戰爭,然而這一次,他們麵對的是呂三丫,是那個從地獄爬回來的呂三丫……
呂三丫可不會任由她們打罵,一看苗頭不對,就帶著剩下的兩個妹妹,直奔衛良忠家。在衛良忠那兒躲過了一開始的第一波盛怒後,她便開始為自己和妹妹們謀劃起來,至於她怎麼操作的,那就不是離開的人能知道的了。
*
火車轟隆隆,搖擺著極快地穿越丘陵,窗外漆黑一片,車廂房內安靜祥和。
夜已深,一老三少上了火車後沒多久就休息了下,衛子英第一次坐火車,坐得特彆爽,火車規律的搖晃,像搖籃似的,楞是讓她一覺睡到了天亮。
晨曦微光透過玻璃窗,朦朦朧朧照亮車廂,衛子英打了個小哈欠,慢慢吞吞從狹小的床上坐了起來,這會兒還很早,但蘇步青卻已經醒了,正坐在靠窗的床頭,神情閒適地看著車窗外。
“外公,早。”看到蘇步青,衛子英扯了個笑臉,甜甜地向她外公問好。
蘇步青收回視線,看向衛子英:“醒了。”
“嗯。”衛子英點了點,爬下床,一搖一擺來到蘇步青的床頭,然後和蘇步青坐在一處,一起盯向窗外。
這會兒,睡兩邊上鋪的大丫和二丫也下床了。
這兩個姑娘昨晚睡得很好,許是逃離了那個讓她們窒息的家,又第一次睡這種軟軟的床,所以睡得特彆好。兩姑娘下床,看到蘇步青和衛子英都醒了,還有點不好意思。
“大丫二丫,車頭那邊有洗臉的地方,你們帶英子過去洗個臉,上個廁所,等會回來吃早飯。”蘇步青見兩小姑娘下了床,抬頭,溫和的說道。
大丫一笑:“噯,好。”
蘇步青叮囑:“車子晃,牽著英子一點。”
大丫:“我知道了,蘇爺爺。”
說著,大丫牽上衛子英,喊了一聲二丫,兩大一小便出了車間。這會兒天雖亮,但時間還早,軟臥這邊本來就清淨,大夥似乎也都還沒起來,車廂走廊上並沒有人,大丫尋著昨晚去廁所時的路,牽著衛子英到了車廂連接處。
這車廂口一左一右,各有一個衛生間,還有一個供乘客梳洗的水槽和一個垃圾桶。
兩個衛生間裡,有一個裡麵有人,一個裡麵沒人,大丫讓衛子英先去上廁所,她和二丫在外麵守著。
衛子英點點頭,自己進了衛生間。等她進衛生間後,大丫和二丫打開水龍頭,胡亂洗了一把臉。
火車依舊在前進,衛子英上完廁所,提上小褲褲走了出來,剛開門,另一個衛生間的人,也從裡麵出來了。在這個衛生間裡的是對母子,男孩約莫六七歲,而女人看上去則有三十來歲。
現在已入夏,女人穿著一身白底碎花裙,頭發有些蓬亂,看著似乎也是剛起床沒多久,她牽著小男孩出了廁所,然後便去水槽洗手。
而被她牽著的男孩,性子好像有點靦腆,他似乎很怕生,一直跟在女人身邊,母子倆洗完手,就回了車廂。
這邊,大丫和二丫收拾好,便帶衛子英往回走。兩大一小,搖搖晃晃進了車廂,沒走幾步,衛子英就又看到了這對母子。這對母子在靠廁所這邊的第三個房間,他們住的軟包裡,並沒有其他乘客,隻有這對母子。
回了包廂的母子,房門並沒有徹底掩上,還留了半個縫隙,衛子英走過她們門口時,耳尖的聽到包廂裡,那女人壓低了聲音,在和她兒子說什麼。
談話內容衛子英沒有聽清楚,但卻聽到了那女人喊出來的名字。
那是個四個字的名字,叫吉田五傑。
衛子英剛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覺得這小哥哥的名字好奇怪,還沒走過這個包廂,她腦袋忽一轉,猛地想起,這種奇奇怪怪的名字,不就是數據庫裡,日本人較常用的名字嗎。
日本人……
這車廂裡有日本人?
衛子英大眼睛一睜,下意識就扭頭往那個車廂裡看,包廂裡說話的女人,見有個小丫頭看了進來,笑了笑,起身,把那沒關緊的房門給徹底掩了上。
衛子英眼睛瞥著關上的車門,眼裡閃過狐疑。
剛才到底是她聽錯了,還是裡麵的小哥哥就叫吉田五傑?
衛子英揪著眉,跟著大丫姐妹回了自己的包廂。
這會兒功夫,走道外也響起了腳步聲,乘客已經陸續起來了,沒過多久,乘務員就推著早餐車,開始在這節軟臥車廂裡叫賣了起來。
蘇步青聽到賣早飯的聲音,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坐到車廂走廊的廊凳上,然後向衛子英招招手,讓她也出來坐。
衛子英心裡揣著事,心不在焉地坐到她外公對麵,小手撐著下巴,眼睛時不時就往廁所過來第三個包廂裡瞄。
日本人……
雖然統統還沒正式讀書,但統統卻知道日本人都是大懷蛋。她奶給她講故事的時候,每次一說到日本人,就極為憤恨。還說,當初要不是日本人為禍,她在北方的家,就不會散了。
她姨婆更是到現在,都心心念念著北方的家。
春節走親戚,她跟著奶去了姨婆家,那天她老舅公也在,姨婆在飯桌上再次提到她死了後,墳頭要向北,她活著回不家,死了看著北邊也好,當時舅公聽到姨婆這話,哭了……
許是喝了點酒,舅公哭得可傷心了,一直說,找不到家了,讓姨婆彆惦記了。
她當時趴在她奶腳邊,看著三個老人抱頭哭,她心裡堵得特彆慌,費了好大勁,才把三個老人哄好。還答應三個老人,等她長大了,她去給他們找家,帶他們回家去。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衛子英頭一回,痛恨起了日本人。所以,這會兒她冷不丁聽到個日本名字,小丫頭下意識就開始陰謀化了。
衛子英想著,要不要把車上有日本人的事,告訴她外公。
正當她猶豫之際,那邊包廂裡,那個女人帶著她孩子也坐到了廊凳上,兩母子向乘務員買了兩份早餐,有說有笑的吃了起來。
等餐車推過來,蘇步青也買了四份早飯,然後讓大丫和二丫出來端飯盒。
車上的早飯味道就那樣,衛子英吃了一個大饅頭就不吃了,蘇步青見她沒動稀飯,自己拿過來,幾下喝下肚。喝完後,讓大丫從包裡取了幾個雞蛋出來,四人又各吃了一個雞蛋。而在這吃飯期間,衛子英大眼睛依舊會時不時落到那邊那對母子身上。
這會兒,那個帶小孩的女人,也開始和車廂裡的人搭起了話。
這女人是個健談的,說話很爽朗,在和彆人談話的時候,也把自己的情況,透露了一點。
衛子英耳朵靈,聽到那女人說,她是下鄉知青,家裡給安排了工作,所以她準備回江省工作了,她兒子叫田五傑,她舍不得把兒子留在鄉下,便一起帶回江省。等她在江省安頓好後,孩子的爸也會去江省。
車上的人聽她說,她是知青,心裡都有些唏噓。
知青回鄉的政策已經下達了,雖然才下達沒多久,但各處都有傳出知青們回鄉,落了好多後遺症在鄉下。不管是嫁的還是娶的,能帶著孩子回城的都極少,這女人不但帶著孩子一起回城了,還想把孩子的爸也給弄回城,是有心的。
廊凳上,聽到女人是知青,男孩也不叫吉田五傑,而叫田五傑的衛子英,眨了眨眼,眼底的疑惑慢慢散了去。
看來剛才是統統聽錯了。
鬨了個小烏龍,衛子英恢複神態,坐在車窗旁看起了風景。
看了一會兒,她就沒勁了,顛顛走回了自己的房間,趴到了床上。蘇步青見她進屋,也跟著走了進來。
“剛才蔫噠噠的,這是怎麼了?”蘇步青一坐下來,就出聲尋問。
小丫頭剛才那神情,看著有些不對勁,不會是生病了吧。
衛子英聽到外老的問話,躺在床上,撐著小腦袋,道:“沒怎麼啊,就是剛才想事情,有點走神。”
蘇步青一笑,問:“想啥呢?”
衛子英小嘴一揚,嘴邊蕩起兩個小梨渦,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先前聽錯了名字,還以為剛才那個穿裙子的阿姨是日本人,所以在想事。”
“日本人?什麼日本人?”聽到日本人,蘇步青下意識地蹙起了眉。
蘇步青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人,他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日本人,沒有緣由,也彆提什麼軍人和普通百姓,反正恨就是恨,所以,這會兒一聽到日本人,他的臉一刹那,就嚴肅了起來。
“沒,外公,我聽錯了。”
衛子英看她外公變了臉,忙不迭解釋:“我先前上廁所,從那位姨姨門前經過,聽到她叫那小哥哥吉田五傑,但剛剛那阿姨說,那位小哥哥叫田五傑,不是叫吉田五傑,所以,是我聽錯了。”
蘇步青聽到衛子英的解釋,垂著眼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道:“英子,你和大丫他們呆在房裡,彆出去,外公去外麵走走。”
說罷,蘇步青拐杖一拄,慢吞吞走了出去,離開前,他還回身,把車廂門給帶了上。
這會兒,那個帶孩子回城的知青,還在和彆人說著話,蘇步青不著痕跡看了眼這個女人,然後找了個離她近一些的廊凳坐下,以自已也是去江省為話題,和這個女人聊起了天。
聊了半個小時,蘇步青心中警惕逐漸散去,然後和這女人笑了笑,去了趟廁所,便又回轉了自己的臥鋪間。
看來真是英子聽錯了,這個女人確實是下鄉知青,還和若楠一樣,都是第一批下鄉的,不過她和若楠沒被分到一起,而是在西口市另一個鄉鎮,剛才套話,她好像還和他老夥計馬大友有點親戚關係,等回去了,去老夥計那兒問一問,就知道真假了。
蘇步青散了心底疑惑,回到包廂,順著剛才衛子英的話,給房間裡三個姑娘講起了,當年抗戰的故事。老人家親自參加過抗戰,講得那是激烈又熱血,三個小姑娘都聽得津津有味……
*
火車依舊在飛快前行,江省離西口市很遠,坐火車都得兩天兩夜,到了第三天下午四點過,火車終於抵達了江省。
這年頭,火車是很打擠的,蘇步青如來時那般,並沒有去和彆人擠那點下車時間,而是等車廂裡的乘客都下車了,才帶著三個孩子慢吞吞出車廂。
祖孫倆從左河灣帶過來的東西有一大背,蘇步青本來是要自己背的,但大丫眼睛會來事,還沒下車,就把背簍搭上了肩上,並緊緊牽著二丫。
“大丫,二丫,下車後你們跟緊我,彆走丟了。”
下了火車,蘇步車牽著衛子英,慢吞吞往火車站走。老人家說話的時候,心裡麵還想著,什麼時候帶孩子們去老夥計家走走,早點把大丫安頓好。
大丫這年紀,去幫人剛剛好,至於二丫……
說句老實話,人是帶回來了,但要怎麼安頓二丫,蘇步青卻還沒有想好。回去和女兒女婿還有老伴商量一下,看看他們有沒有地方可以安頓二丫。
二丫這年紀,半大不小,找活找不到,讀書年紀又太大,彆說,還真有點愁人。
“噯,蘇爺爺放心,我會跟緊的。”大丫應了一聲,收起心底的好奇心,緊緊跟上蘇步青。
出了火車站,衛子英又看到同一節車廂裡的那對母子,這對母子比他們先出車站,這會兒,她帶著孩子,正和火車站對麵馬路旁的一個男人在說話。
那男人長得高高大大,約莫二十七八的樣子,三人在那邊說了一會兒,男人就去旁邊開了一輛綠皮車子過來,然後載著那對母子駛離了火車站。
這邊,蘇步青出了火車站,正準備帶幾個孩子去坐公交車,不想一抬眼,但見前邊不遠處,蘇淩雲正在朝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