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華讓衛子英不要去翻那本書,但回到家的衛子英,卻不聽話,把門一關,放下書包,第一時間就翻起了那本書。
那是一本很厚的書,是國外的,沒有書皮,所以衛子英不知道這是啥書,但從那異於國內的取名方式,還是一眼就能看出書的原作者,不是本國人。
這本書很陳舊,邊角磨損很嚴重,有些地方還被水打濕過,有明顯的水印子,這應該是本被人經常翻過的書。
衛子英把書攤開,斂下眉頭,認真便翻了起來。
她翻書翻得特彆快,沒有任何停頓,唰唰唰的,仿佛真隻是翻一翻而已,就她那翻書的速度,一瞅,就知道她沒有看書中的內容。
翻了十幾秒鐘,衛子英動作一頓,忽地發現,在她翻的第三十二頁裡,有一個‘二’字下方,好像有被鉛筆點過的痕跡。
這痕跡很淺淡,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衛子英盯著這被點過的‘二’字,歪頭想了一會兒,旋即她眼睛一睜,立即從書包裡把筆和本子取了出來。
然後,她心神一斂,又開始重頭翻書。
這一次,她沒有再像剛才翻得那麼快,但速度仍舊不算慢,每翻幾頁,她便會停下來,將書中稍有區彆的字,按順序記到本子上。
有時候是一個字,有時候是一個數字,甚至到最後是頁碼。
她就那麼坐在那裡,聚精會神一直翻書,足足翻了快兩個小時,才把整本書都翻完了。
翻完書的同時,她的小本本上,也記錄了好多數字和文字。
衛子英把書合上,放下筆,伸了個小懶腰,然後目光一轉,凝到了抄下來的這些數字和字上。
這是沒有任何規律的文字和數字。
文字衛子英沒有管,而是先盯著那些數字看,看了好一會兒,她也沒看出這數字有什麼關聯,片刻後,她又把目光盯到自己抄下的頁碼上……
這會兒的衛子英,小小巧巧的臉蛋上,有著從沒有過的認真,烏黑眼睛,亮得宛如夜空下的星宿,若是這會兒有人在,一定會覺得自己眼花了。
因為,小姑娘臉上浮著的表情,宛若一個在思考問題的智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衛子英盯著頁碼,腦袋飛快運轉,良久後,也不知道她從中找出了什麼規律,嘴角邊忽地一下,蕩出了微笑……
衛子英埋頭,再次打開書,然後一邊對比著頁碼,飛快在書中抄錄文字。
幾分鐘後,衛子英依著這些頁碼,一共抄出了近七十字,再配上先前抄下的字,統共有一百多個字。
這一百多個字,有好些是重複的。衛子英大致看了一眼,然後按照第一次抄出來的數字,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排列這一百多個字。
比如說,數字中第一個是三,那她就把本子上的第三個字排到第一,以此類推,最後這一百多個字,組成了一個段話。
一段衛子英看了之後,整個人都懵逼的話。
這段話的大致意思,是說去年被華國收拾了一頓的鄰居,在華國內有一個特彆大的特務組織,這個組織準備破壞軍部一項新研究,他們大多數人藏在黨的內部,具體是有哪些人,和破壞什麼研究,隻有那個從過境帶消息回來的人才知道,但這個人才帶隊離開邊境,就被人阻擊,現在整支隊伍都失去了聯係……
反正意思就是讓上頭安排人手,去救人,隻有找到這個關鍵人物,才能弄清楚隔壁鄰居安插在內國特務組織的具體信息。
衛子英看到這段內容,腦袋頓時空了。
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歪了歪頭。
哇,劉晴老師竟是搞反間諜運動的,原來在她們不知道的地方,她竟是這種無名英雄。
好偉大,好偉大……
糟糕,剛才她在公安局的時候,給警察叔叔亂說消息,這,這會不會害了劉晴老師啊。
劉情老師可是在被壞人追,那兩個壞人,肯定是想攔截劉晴老師往外麵送消息,嘶……要不,統統現在再去一次鎮上,把消息馬上遞給媽媽。
可是好像晚了,她就是馬上出發去鎮上,也去不了城裡了,因為沒車……
等等,奇怪,為什麼劉晴老師要把消息遞給媽媽?
難道,媽媽也是和劉晴老師一樣的……
打住打住,肯定是統統多想了。
媽媽的身份可不適合乾劉晴老師這一行,畢竟,外公還活躍在江省,姨爹也是體製內的,媽媽要是和劉晴老師一樣,那豈不就是活生生的靶子,外公和姨爹肯定不會同意。
但若不是,那為啥劉晴老師,要讓自己把這書交給媽媽,還讓媽媽送去給外公。
衛子英想了好久,都想不通其中關鍵。
她有點急了。
小眉頭一蹙,兩隻手往背後一背,一副愁死人的樣子,快速分析著這事。
說起來,蘇家現在也還有個人在邊境來著,那便是她沈東表哥。
去年二月份的時候,那場讓整個蘇家都提心吊膽的戰事,還是爆發了。沈東表哥也上了戰場,那時候,他並沒有寫信回來告訴家裡人,他們還是在收音機裡聽到出戰部隊的名字,才知道的。
但萬幸的是,沈東表哥活著打完了那場戰,有沒有受傷,蘇家沒有人知道,隻是在第一波激戰之後,沈東表哥有回信報過平安。一年半過去,沈東表哥也隻陸續回過三封信,都以報平安為主。
關於這些,衛子英也是從她外公嘴裡聽說的,她知道沈東表哥立功了,年紀輕輕就成了團長,等邊境紛爭徹底落幕,回來了,沈東表哥還會繼續當兵。
他外公挺高興的,今年暑假的時候,還在和她大哥說,讓大哥長大了,也去部隊曆練一下。
衛子英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胡思亂想了一大通,都沒想出關鍵。
這會兒已經下午四點過了,衛子英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現在進城已經來不及了,就算是要給媽媽報信,也得明天,還有劉晴老師……
哎,愁死統統了。
就在衛子英小眉頭都快愁成個川字時,河灘竹林裡,幾個女人的咒罵聲,遠遠傳上了灘子。
“龜兒子挨千刀的,他媽的,這種人就不該活在世上,我要是劉芳,一生下來,就先把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掐死。”
“嘿,人家才舍不得呢。”
“對哈,她要舍得,她哪會被那瘟傷娃兒給弄死。”
“現世報。人呐,就是不能太偏心,她那時候把那死娃兒當眼珠子看,現在安逸了,命都給被眼珠子給弄沒了。”
“這死崽兒膽子怎麼就這麼大呢,淹死了她媽,轉頭還來偷我家的豬。”
“剛才聽公安說,報應娃兒已經走了,他前天晚上偷了豬,轉手就賣給了楓橋鎮的人,然後從楓橋鎮搭車去了隔壁水河縣,公安說,水河縣那邊車站已經說了,昨天中午的時候,有個臉毀了的小男孩,獨自坐車走了。”
“這報應娃兒心狠得很,走了也好,留在村裡,老娘還怕他哪天提刀捅人呢。”
“可不就是,剛才公安說了,他年紀小,就算是抓到了也關不到幾年。”
幾個媳婦一邊罵著,一邊往石灘子上來,而衛子英也大致從他們的話裡,聽出呂和平偷了趙家的豬,當做路費跑不見了。
“奶,警察叔叔有說要抓呂和平嗎?”衛子英站在門邊,看著進院子的奶和錢二媳婦。
周桂:“還抓什麼抓,人都跑不見了。”
周桂下午一直都在溝子那邊,潘玉華從城裡回來,她就知道自家英子也回來了,她本來是打算回來看看衛子英,但溝子裡突然來了幾個警察,說是調查劉芳被淹死的事,於是就在那邊看了場熱鬨。
“咦,奇怪,呂家又沒有報警,怎麼公安就來了?”走進院子的錢二媳婦走著走著,疑惑道。
呂家確實沒報警,剛才警察來了,呂老二和呂老大擔心警察要去抓呂和平,還在為呂和平開脫,說呂和平年紀小,不是故意害死劉芳的……
看那樣子,呂家兩男人就沒想過要追究呂和平,所以,這警察是怎麼來的?
周桂:“兒殺母,這麼大的事還用得報警嗎,信不信,這會兒連隔壁縣的說不定都知道了。”
錢二媳婦:“也對。”
衛子英聽到兩人對話,忽得想起,先前從公安局出來前,玉華姐好像去過一趟警務室。
想必,是玉華姐姐去報的警。
不過,就像她奶和二表嬸說的那樣,呂和平年紀太小了,就算報警也沒多大用。
“英子,你彆亂跑,我去坡上弄點引火的柴,晚點回來。”周桂和錢二媳婦說了兩句話,轉頭又朝衛子英道了一句,然後背上背簍,拿起屋簷下的竹耙,就出了家門。
農村人,就算農閒,也從沒有真正閒下來的時候,周桂看了場熱鬨,已經耽擱不少時間,再不去弄點引火柴回來,晚上怕都沒有柴生火了。
錢二媳婦看周桂去弄柴,想著反正也沒啥事,乾脆背著背簍,跟著周桂一起去了坡上。
衛子英等他們走後,又進了屋,她看了看自己破出來的那句話,想了想,去廚房拿了根火柴,把那寫字的紙給燒了,然後把那本書裝進包包裡,準備乖乖聽老師的話,等明天去了學校再說。
做完這些,衛子英便坐在桌子邊,發起了呆。
這呆發的有點久,一直天黑了,她才回過神來。
*
寒風兮兮。
翌日,天還沒亮,左河灣的孩子們就背上書包,頂著凍得讓人牙齒打顫的寒意,踏上了去學校的路。
衛子英和潘玉華都想快些去學校,看看劉晴今天到底能不能來學校,兩小姑娘一出門,拔腿開始往鎮上跑,馮勇和周二柱見她們跑,也甩著胳膊一起跑。
走走停停,抵達學校時,一群孩子楞是跑出了汗。
進了學校,衛誌勇和衛誌輝就去了五年級教室,而馮勇和周二柱則去了一年級。劉芳還沒有下葬,今兒呂家姐妹都沒來學校,不過昨晚呂柳有來找過衛子英,讓衛子英幫忙給老師請一天假,她和呂丹得後天再來上學。
幾個孩子分開,衛子英和潘玉華對望了一眼,然後兩小姐妹默契地同時抬步,往教師辦公室走了去。
她們要去看看劉晴老師來了沒有。
劉晴老師是個很負責任的老師,從開學到現在,她每天都比她們先到學校。這會兒劉晴老師若是在辦公室,那便沒事,若是沒在……不用想,她們恐怕得馬上請假,去一趟市裡。
老師辦公室裡,各班老師都在,大夥這會兒也沒忙著工作,嘴裡,幾乎都在說著良山大隊周五那天發生的兒殺母事件。
就像周桂說的,兒子殺母這種事,不用特意去宣傳,消息也會傳得特彆快。果然啊,現在這消息都傳到了老師們的耳朵裡了。
“劉晴,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生病了?”林國棟一邊啃著包子,一邊看著自己對桌的同事。
劉晴勉力一笑:“沒事,就是沒有睡好。”
林國棟:“這樣不行,屠宰場那邊太吵了,天天這樣睡不好,身體早晚要出毛病。”
劉晴笑了笑:“沒事,熬不了多久了,國銳最近在帶徒弟,他也不大想在屠宰場乾了,等徒弟出師了,不定我們就搬出來。”
林國棟詫異:“不乾了,那國銳打算乾啥?”
如今工作可不好找,屠宰場雖不如前些年那麼吃香,但也是份好工作,怎麼就不乾了呢?
劉晴:“這些年我倆也攢了點錢,國家不是在鼓勵個體戶嗎,國銳想去南省那邊看看,那邊菌子乾貨多,他想走上幾趟,試試水。”
林國棟不明所以,覺得張國銳放棄屠宰場的工作,想下海做個體戶,有些不理智,道:“乾貨這東西滿山都是,誰要啊?”
“那你可就不知道了吧,這東西在我這兒不稀奇,但送到城裡去,可就是好東西了。”
旁邊有個老師聽到劉晴和林國棟的對話,忙不迭插嘴:“我老姑在城裡,說那玩意還有點值錢。”
“是嗎,那我回頭讓我媳婦多存點,看看能不能存上一背,背去市裡賣。”林國棟詫異,轉過頭就和這個男老師聊了起來。
而劉晴等林國棟轉身後,臉上掛著的笑,微微散了去,眉間的疲意也越發濃了。
她暗下眸子,看了眼自己的左腿,然後咬了咬唇,提筆寫教案。
“衛子英,你和潘玉華縮頭縮腦的乾啥呢?”林國棟和同事聊天,剛聊兩句,就見窗戶邊,有兩個腦袋跟做賊似的伸了起來。
“林老師,劉老師在嗎,我找劉老師有點事。”剛想暗戳戳瞅瞅劉晴在沒在辦公室的衛子英和潘玉華,不過才伸出個腦袋,就被林國棟逮到了。
不過逮到就逮到,衛子英也不怵,大大方方說是來找劉晴的。
“在呢,找你劉老師乾啥?”林國棟瞅著小姑娘,笑眯眯問。
衛子英:“還書啊,周五我找劉老師借了一本書,看完了,過來還給劉老師。”
“衛同學,進來吧,我在呢。”辦公室裡,聽到衛子英聲音的劉晴,擱下筆,忙不迭讓衛子英進辦公室。
身高受限,衛子英剛才沒看到劉晴,這會兒聽到她的聲音,她懸在嗓門的心,終於落回了原位。
她轉身,驚喜地看了眼潘玉華,然後甩著小胳膊,顛顛跑進了辦公室。
一走到劉晴跟前,她就借辦公桌擋住眾人視線,把那本書塞給了劉晴:“劉老師,書我看完了,還你。”
說完,她抬起小臉,看了眼劉晴略有些不好的臉色,擔憂問:“劉老師,你沒事吧,臉色好差啊。”
衛子英問得光明正大,劉晴一聽衛子英的問話,頓時知道她在問的啥。
這小同學,是在問她昨兒有沒有出事……
真是個有心的同學。
劉晴一笑:“沒事,好著呢,休息一下就成。”
“哦,沒事就好,我還想天天聽劉老師講課呢,劉老師可彆累著了。”衛子英裝著關心的樣子,衝劉晴笑了笑,便出了辦公室。
劉晴看著衛子英的背影,會心一笑。
這小姑娘果然聰明,這要換成另一個孩子,怕是什麼都看不懂,而這個小姑娘,卻已經能為她打掩護了。
她已經被人盯上,西口市是不能去了,現在就看國銳能不能想到辦法,把這本書送出去了。
若是不能,手上這本書,怕還得交給蘇若楠,讓蘇若楠把書送出西口市。
隻是,蘇若楠到底不是隊裡的人,也不知道那把書交給她的人,讓她有事就去找蘇若楠是什麼意思。
蘇家不在係統內,蘇步青老同誌雖然能起到一些關鍵作用,但也有限,萬一蘇老同誌沒辦法將書遞交給上頭,那……
劉晴其實並不知道這本書裡,有什麼秘密。
這本書,是她六天前的晚上收到的,那時候,她接到無線電碼,說有一位同誌,要送一份機密文件出西南地區,但這邊敵國奸細太多,需要西口市本地特務連工作人員接應,接應地點,就在隔壁河頭縣。
那晚她去接應,恰好遇上那位同誌暴露了,她受了傷,那位同誌為掩護她離開,掉進了河裡。
那同誌將書給她時,隻說,上頭有話,若是這本書她沒辦法送出西口市,就去甘華鎮良山大家隊的衛家,找一個叫蘇若楠的女人,說,蘇若楠或許有辦法把書送走。
很不巧,她正好知道蘇若楠是誰,並知道,這人是班裡衛同學的母親。於是,周末的時候,她進了城裡,想會一會蘇若楠,探探底。但因著蘇若楠在家具廠,所以她沒見到人。
關於蘇家,劉晴也是知道一點的。畢竟那個年代,能帶著那麼多戰功活下來的老同誌不多,她知道蘇家有個孩子,踏上了這老同誌曾經走過的路,去了西南邊境的戰場,前日她問衛子英那話,是想打聽,那個在邊境上的蘇家人,有沒有傳遞消息到衛家,若是有,她乾脆直接把書給蘇若楠算了。
但衛子英卻說,沒有……
她想著蘇若楠畢竟隻是普通人,這種事,能不牽連她最好。所以,吃了頓飯就離開了衛家。
她從衛家出來後,本是想去無線電廠,借無線電廠的電台發射器往外送消息,不想,卻被人盯上了。
於是,便有了山中的那場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