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母看著毫無商量餘地的趙葉蘭,眼底的希翼逐漸被失望代替,精神氣仿佛被抽走了般,本就蒼老的麵容,一刹那變得更加顯老。
“師母,你回去吧。”看著麵前老態佝僂的人,趙葉蘭眼裡閃過複雜。
“葉蘭,真沒商量的餘地嗎?”施母不死心,渾濁眼睛哀求地看著趙葉蘭。
趙葉蘭抬頭,直視施母,反問:“師母,若你是我,你會有商量的餘地嗎?”
趙葉蘭的話一出去,施母腳步一個踉蹌,身子險些沒站得住。
沒有……
若是她,同樣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但兒女都是債,施國航是她的孫子,就算他犯了錯,在她這兒,也是有改正的機會。
但這件事,機會卻不是她能給的……而是這眼前趙葉蘭。
偏這個兒媳婦太優秀,心性非是他人能左右的。
這個兒媳婦,她從小看到大,她知道,她性子有多堅韌,有多果斷……
經曆過失女之痛的她,已不是她倚老賣老就能夠脅迫的了。
國航啊……當初咋就被吳家敏那個女的給拿捏了呢。
“罷了,罷了,哎……”
施母深歎了口氣,視線微轉,愧疚地在潘玉華身上流連了一會兒,什麼都沒說,拖著疲憊身軀,蹣跚地離開了和平街。
趙葉蘭目送她離開,心裡也是無奈歎起了氣。
施家與她終歸是沒有緣份,就這樣吧……
趙葉蘭送走施母,伸手,牽上潘玉華,沉默地往潘家走去。
“媽……”潘玉華看著情緒明顯低落下去的趙葉蘭,抬頭喊了一聲她。
趙葉蘭聽到閨女的喊聲,側眸向她一笑,道:“玉華,剛才那個就是你奶。你奶和你爺是個好人,我雖然不希望你和他們回施家,但對他們,你也彆去記恨。老人家嘛,總是喜歡和稀泥,維持表現上的一家親。”
潘玉華:“我不恨。”
她確實不恨,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趙葉蘭摸了摸潘玉華的腦袋,笑了笑,道:“你爺是我的老師,很久以前施家和趙家是鄰居,你外公外婆過世得早,我是你大舅和舅媽,還有你姨他們三個拉扯大的,可你大舅他們很忙,工作的時候,就會讓你爺和你奶看著點我。”
“我小時候不懂事,看著彆人喊你爺做老師,也就跟著彆人一起叫了,叫著叫著,他們就真成了我老師和師母,你爺和你奶都是很有才華的人,他們以前在首都大學任教,一個教外語,一個教物理建築。”
“那後來呢?”潘玉華抬頭,好奇問。
趙葉蘭簡單給潘玉華說了一下施趙兩家的關係,心裡頗多感慨,造化弄人,年幼時的她又哪會知道,她長大後,會和隔壁家的大哥哥成為夫妻。
“那些年,像你爺奶這樣的知識份子,日子不好過,他們被吳家敏舉報,下放到了西口市,你父親到處奔波,想把工作調到西口市,方便照顧兩個老人。我當年住你父親隔壁,兩家關係好,看他那麼忙,於是就搭把手,幫他照顧吳家敏留下的兩個孩子……”
趙葉蘭說到這兒,就歇了聲,不再說了。
隔壁家的師兄,隻適合做師兄,不適合做丈夫……
小囡囡被偷這件事,吳家敏有錯,施國航有錯,施卓同樣有錯。而且,最大的錯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沒處理好與前妻的關係,事情又怎麼會變成這樣,他一點都不無辜。
而且,她也有錯……
潘玉華見趙葉蘭不願多提過往,便也不再去追問,母女倆路過衛家時,潘玉華拉了拉趙葉蘭,讓她跟她去衛家坐坐。
說到底,他們母女能有機會相認,還得多虧了小英子。
要不是英子眼尖,早早發現了苗頭,真相不定會像上輩子那樣,到死都解不開。
而後麵,又是蘇爺爺到處奔波,才讓她們母女的緣份再次續起來的。
兩人進了衛家。
衛家這會兒正熱鬨著,因為回村的衛誌勇三兄弟回來了,還從左河灣背了不少東西回來,衛子英正跟在她哥哥身後,問她奶的情況。
見潘玉華進來,衛子英眼睛咻地一亮,頓時拋棄哥哥,跟個小尾巴一樣,玉華姐前,玉華姐後的開始喊了起來。
而趙葉蘭則進了堂屋,和蘇步青說起了話。
她能找到女兒,還得多虧了這位蘇老同誌,若不是有他幫忙奔波,閨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回來了。
大人說著話,衛子英睜著烏黑眼睛,一臉希翼看著潘玉華。
潘玉華太了解衛子英了,一見她這種小眼神,就知道小丫頭好奇心上來了。她也沒有瞞她,把衛子英拉回房間,小聲地將自己的事告訴了她。
“施國航怎麼這麼壞,那年他才十歲吧,怎麼就偷小孩子了?”衛子英驚震。
潘玉華倒是不怎麼吃驚:“沒啥好吃驚的,我和他不是一個媽生的,雖然說當時他是受他生母教唆,但他怕也是那麼認為的。認為有了我,我那個父親會更疼我一些,包括我媽,也會更在意我些。他那個年紀的孩子,哪聽得了這種話,聽進心了,自然就會討厭我,再加上她媽一直在他耳邊說,說多了,他就動手了。”
“他膽子好大啊!”衛子英明白是明白這個理,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潘玉華敲了敲她的小鼻子:“有的人,天生涼薄自私,就和呂和平天生就壞一樣。”
衛子英楞了楞,想到呂和平,頓時就不糾結了:“可不就是,施國航怎麼樣我不知道,但呂和平卻是真的壞。”
呂和平臉沒爛那會兒,是真壞。
欺負呂家幾個姐姐,還欺負村裡的貓貓狗狗,她聽大哥說,呂和平生氣了,還會把小貓小狗給抓來丟進水裡,還淹死過小狗狗。
那時候呂和平才多大了,心眼可不就是天生的壞。
“玉華姐,你會和趙阿姨走嗎?”衛子英回神,歪頭問。
潘玉華:“不走,我媽年底就要被外派了,一出國又不知道要幾年才能回來,而且,我舍不得爸爸媽媽。”
還有奶奶……
她奶是在她十二歲那年走的,無病無痛,突然間就走了。前段時間,她帶她奶去醫院檢查身體,想看看,奶是不是有什麼隱性疾病。
要是有的話,提前醫一下,避免以後突然發病。但檢查結果,卻是奶奶除了眼睛不大好外,其他方麵都正常。
也就是說,四年後,她奶是正常走的。
想到這裡,潘玉華又想起了村裡的衛老太,她側頭,瞅了眼旁邊的小丫頭,翕了翕嘴想給衛子英說。
話才到嘴邊,忽得,她又閉上了嘴。
有些事還是不要說了。
小丫頭太聰明,她若說了,她肯定能從她的話裡猜到某些事,不定啊,從現在開始就要傷心了。
算了,還是不說了,人老了,總歸是有那一天。
“姐姐不走,真好,我還怕你要跟著趙阿姨走呢。”衛子英聽潘玉華不走,頓時高興了。
兩小姑娘在屋裡說著話,外麵,趙葉蘭和蘇步青說了會兒話後,就喊潘玉華回家了。
母女倆回到家,和潘家三口和諧地吃完晚飯,等到潘玉華回屋休息後,趙葉蘭找到潘宏軍夫妻,著重告訴他們,彆讓潘玉華回施家。
她將自己母女與施家的糾葛如數告訴了潘宏軍夫妻,在趙葉蘭心裡,潘玉華就是跟著潘家夫妻,都比回到施家好。
施父施母與施卓對玉華有愧疚,玉華去了不會吃虧,但那家裡,還有個施宛玉……
施宛玉的性子,和她母親吳家敏有的一比,玉華若是回到施家,肯定會和這個施宛玉處不來,兩個女孩放一個屋簷下,以後必會生問題。
雖然施家條件優渥,但玉華很爭氣,小小年紀,就自己掙了一份家當,她不需要施家的那份優渥,長大了,也不需要施家的人脈。
趙家不比施家差,她大哥大嫂到現在都沒有孩子,以後也不會有了,而她姐就更彆提,一心撲到事業上,至今沒有嫁人,她和哥嫂還有姐姐積累下來的人脈,以後都會是玉華的,這些,比起施家一點也不差。
施家的一切,玉華都不需要。
要斷,就斷得徹徹底底,隻有和施家沒有一絲關係,未來施家才沒有借口,來指責玉華的不是。
因為他們沒資格,她生的玉華,潘家養的玉華……
“嘶,這狼崽子心可真夠毒的,大妹子,有些話我還沒給你說,玉華當年被她良忠大爺撿到的時候啊,都奄奄一息了,命都差點沒了,我聽良忠大爺說,玉華在火車站哭了一天一夜,這要不是她良忠大爺心善,玉華就沒了。”
那個年頭,除了自家這種情況,誰家也不差孩子,那會兒日子可比現在難熬多了,自己一家都吃不飽,哪會撿個孩子回去喂啊。
也就衛良忠想著衛永治隻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小的兒子還病歪歪的,打著撿回去,給大兒子家添個人氣的主意,把孩子給撿回了溝子。
不過,這孩子被她婆婆給要了過來。
趙葉蘭聽到張荷花的話,腦中忽的閃過閨女小小一個,被丟在冰冷的地上,又冷又餓的模樣。
她眼睛泛起了紅,壓抑著揪心的疼,拉著張荷花的手:“張大姐,我家玉華上輩子肯定是積了好多德,這輩子才能遇上你們這些好人。”
“哎,大妹子,你彆傷心,你看咱玉華現在多有出息,才八歲呢,就能弄廠了,書也很能讀,隻讀了一年,就跟坐火箭似的跑進了初中,咱得高興,高興,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張荷花看趙葉蘭要哭,手忙腳亂,忙不迭安慰道。
完了,又道:“大妹子你放心吧,我和孩子他爸會把玉華看好的,施家要敢來搶玉華,我有的是辦法來收拾他們。”
趙葉蘭的自我控製力特彆強,情緒上來了,也就那麼一會兒就壓了下去。
她欸了一聲,和張荷花嘮嗑嘮到了半夜,才回去閨女身邊,抱著失而複得的女兒,睡了下去。
*
第二天是周一,早上七點半,潘玉華就背著書包和衛子英兄妹幾個,一起去了學校。而趙葉蘭則在送走了女兒後,拿上自己的公文包,找潘宏軍借了自行車,騎走去了西口市的法院。
她要去遞交一些材料,順便問一下,有關施國航的量刑。
吳家敏與她大哥是百分百跑不掉的,但施國航這兒卻有些麻煩。他現在雖已成年,但偷走玉華時卻才十歲,又是受生母教唆,這種情況這邊法院以前沒有遇上過,還在商量該如何給施國航定刑。
趙葉蘭來到法院門口,她以為她來的已經是很早了,不想,卻有人比她更早。
法院門口處,施家一家五口早早守在了這兒。
施國航沒被警察帶走,但他現在已經被趙葉蘭起訴了,所以,也跟著來了西口市,而施宛玉則是吵著鬨著也要跟來的。
“老師,好久不見。”趙葉蘭跳下自行車,看著已經老邁好多的老師,淡淡喊道。
施父看著眼前沉著淡定,自信溢於眉間的女子,眼裡生出頗多感慨。
這個閨女,是他看著長大的,也是他一手教出來的,若是沒有吳家敏這個壞了心的女人,他們啊,永遠都不會在法院門口見麵。
“葉蘭長大了。”施父感慨道。
趙葉蘭一笑:“經曆的太多,自然就長大了,老師今天也是為施國航來的嗎?”
施父搖了搖頭:“不是,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他已經長大了,擔得起這份責任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見見你。”
施父這話一出,一旁,施宛玉赫然抬頭,望向她爺爺。
而施母則惆悵地揪起了眉心。
話是這麼說,但國航到底是他們的孫子,她哪能眼睜睜看著他出事啊。
一旁的施卓和施國航沒有任何反應,施卓最近這段時間,日子不好過,身上隱隱透著疲憊。而施國航則耷著眼睛,麵無表情地站在施卓身後。
沒人知道這個人,心裡在想些什麼。
那種冷漠的態度,仿佛接下來要被起訴,甚至是坐牢的人,不是他一樣。
趙葉蘭聽到施父的話,眉間浮起淡笑,道:“老師,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提交點材料,等會兒咱們坐坐。”
施父:“好,我們也有七八年沒有坐下來說過話了。”
“爺爺,她要告大哥,你怎麼能讓她告大哥?”一旁,聽到施父和趙葉蘭對話的施宛玉,再也壓抑不住,眼晴一轉,質問地看著施父。
施父垂頭,眼神略顯冷漠地看著施宛玉,道:“施宛玉,你今年十二歲了,如果十二歲還分不清是非對錯,那你這十二年也就白活了。你哥做錯了事,就該得到懲罰,難不成在你心中,你哥偷走親妹,將親妹丟棄到火車站,就是對的。他在丟掉才出生三天的小囡囡時,有沒有想過,他這一丟,很可能會要了小囡囡的命。小囡囡雖然不是你們母親生的,但她卻是你爸爸的孩子,和你們一樣,流著我施家的血。”
“什麼親妹,我才是我哥的親妹,那死丫頭片子,又不是我媽生的,跟我們沒關係。”施宛玉聽到施父的話,頓時大聲嚷叫道。
她的話剛落下,一旁,趙葉蘭神情一冷,想也沒想,抬手,啪地一巴掌,猛地一下扇到了施宛玉的臉上。
清脆的巴掌聲落下,空氣頓時陷入某種死寂中。
被打了一巴掌的施宛玉,捂著被扇痛的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趙葉蘭:“你,你打我……”
施宛玉眼睛一紅,就想找她爸哭,這是她以前慣會做的。
不想,趙葉蘭卻不給她哭的機會。
趙葉蘭伸回手,冷聲道:“對,我打你,可我打你又怎樣,若不是我理智還在,不想讓自己變得你們媽一樣惡毒,今天,我就不是打你這麼簡單。施宛玉,你在施家怎麼嬌縱跋扈都跟我沒關係,但是,你敢罵小囡囡,我就敢打你。”
“你如果覺得你母親和你哥做得沒錯,那我現在就把你弄走,丟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讓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試試。”
施宛玉哭聲剛竄到喉嚨裡,就被趙葉蘭的話嚇到。
這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聽到趙葉蘭威脅的話,她瞳孔一縮,腳一挪,下意識就退到施卓的身後:“你敢,那是犯法的。”
趙葉蘭嘲諷地看著她:“哦,你現在知道這是犯法的了?”
施家這對兄妹是壞了,被她媽教壞了。
施家的教育不是這樣的,看施卓就知道。
趙葉蘭雖然怨施卓,但有一點卻是必須承認的,那就是施卓這個人不壞,她趙葉蘭又不是真的瞎子,他若真不好,當年,她也不會嫁給他。
他在她這兒,唯一處理不當的,就是孩子與前妻之間的事。
他明明厭惡吳家敏,卻又從不阻止吳家敏靠近一雙兒女,若當年他能果斷一點,與前妻斷得徹底,也就不會有後麵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