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宴連的記憶開始, 她的父母就是分開生活的, 她跟母親。
父親宴其盛有自己的新家, 另外娶妻, 也生了女兒, 家庭圓滿,她和同父異母的妹妹接觸機會不多, 相處不親不疏;而母親唐越孑然一身,熟人朋友給她介紹男人的不少,她試著接觸過幾個,最終不了了之。
唐越都說不合適。
宴連的外婆歎著氣對宴連說:“你媽隻是怕委屈了你。”
宴連何曾不知道呢,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 她比同齡人早熟許多, 她是真心希望母親可以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
14歲那年, 唐越身邊終於正兒八經有了一個男人。他叫李忠,比起宴連的生父, 李忠隻是個很普通的男人, 長得普通,家境更是普通,但他溫和善良, 對唐越和宴連都非常好。
他是個鰥夫, 幾年前死了老婆, 有一個和宴連同歲的女兒, 叫李倩。
李忠待宴連視如己出, 唐越對李倩同樣如此。兩個同齡的女孩很快變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唐越和李忠見了父母, 敲定了婚期,兩人都是二婚,沒有那麼多講究,一切從簡就行。
這個重組家庭的未來,似乎光明無比。
可宴連開始不喜歡繼父了。
因為她在李忠家裡無意間看到了一堆碟片,上麵印著各種各樣的裸體男女,充斥著特寫的器官,畫麵不堪入目。14的女孩頭一次了解“性”,以這種直觀粗暴的方式,她好幾天沒吃下飯,一看到李忠,那些畫麵就不自覺蹦出來。
宴連對準繼父的排斥令唐越感到不解,自然要問她為什麼。
宴連難以啟齒。再長大些,她漸漸明白小黃片對男人而言幾乎是必需品,可在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年紀,當發現平日裡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有這種嗜好,她隻覺得三觀迸裂。
而幾天後,事情再次發酵升級。
兩個姑娘從外麵淋了雨,回到宴連家,宴連讓李倩先洗了澡自己再洗,洗到一半,門不知怎地沒鎖成功,突然從外麵被打開。
是李忠。唐越出差,這幾天他負責給兩個孩子做飯。他捂著肚子,視線停留在宴連的身上,在原地站了兩秒他才退出,將門重新關上。
那聲關門聲將宴連從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中扯出來,李忠的視線從她裸露的身體經過的觸感開始源源不斷地作祟,越來越嚴重,越來越深刻。
進入青春期以後,除了她自己,沒有任何人見過她的身體,包括母親。
可李忠什麼都看到了。
就算門沒有上鎖,可是衛生間的燈大亮著,光亮從磨砂玻璃門外清晰可見,浴室內的水聲更是清晰可聞,外麵的人沒有道理不知道浴室裡有人在洗澡。
聯合幾天前自己在李忠家裡看到的十八禁影碟,宴連實在無法相信這隻是他一時的無心之失。
這個男人,實在讓她惡心透頂。
宴連鎖上門,不知道洗了多久的澡,一邊哭一邊不停用力搓洗自己的皮膚,仿佛要將視線劃過的痕跡消除乾淨,可無濟於事,它就像一張皮牢牢黏在她身上,帶著屈辱的印記,深入骨髓。
最後李倩來催她:“連連你怎麼洗這麼久的澡啊?我要回家咯。”
宴隨再出去的時候,李忠和李倩已經走了。
李忠還得去火車站接出差歸來的唐越,唐越沒買到回錦城的票,隻好買了前一站的,到達站在隔壁城市,距離錦城一個多小時車程。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唐越打電話回來,說回錦城的必經橋梁上橫倒了一棵大樹,導致交通癱瘓,繞路則很遠,她和李忠就不回來了。
也許是是為了給孩子們留下好的印象,唐越和李忠之前從未一起過過夜。
宴連當時就炸了,她怎麼能放心唐越和李忠一夜未歸。在接到母親的電話之前,她瘋了一般一遍遍地實驗浴室在開著燈淌著花灑的情況下,外麵有沒有可能毫不知情。試圖說服自己這一切隻是她在多想,母親為了她犧牲這麼多,難得遇上合適的男人,她實在不希望自己成為絆腳石。
答案是不可能。
無論唐越好說歹說,宴連都不同意母親和李忠一起在外麵過夜,14歲的年紀,身體有了變化,帶動內心也敏感羞赧至極,尤其是被看光身子的事情,說一遍是又一次身臨其境的侮辱,她沒法向任何人訴說她遇到了什麼。
唐越拗不過她:“好了好了,連連,你彆哭了,媽媽這就回來。”
媽媽這就回來。
可唐越再也沒回來,這是她留給宴連的最後一句話。
宴連一直等到夜裡一點也沒等到母親回家,打電話過去,是關機狀態,李忠的手機同樣如此。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心急如焚之下,她給宴其盛打了電話,電話是繼母羅子琴接的,語氣不太好,不知道嘟囔了兩句什麼,把電話給了宴其盛。
聽到父親聲音的瞬間,宴連情緒崩潰:“爸爸,我聯係不到媽媽了怎麼辦?”
宴連再見到唐越,是在醫院的太平間。
唐越和李忠在回家途中遭遇車禍,早些年間,係安全帶的意識還很薄弱,唐越直接從車裡飛了出去,翻下路邊,當場死亡。
站在母親麵目全非的屍首前,宴連的腦子是懵的,眼前是暗的,手腳麻木著,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那樣溫柔的鮮活的母親,幾個小時前還在電話裡和她說話安慰她,幾天前出門的時候還抱過她說給她帶禮物回來,怎麼一轉眼,就躺在這裡不會說話不會笑,連呼吸都不會了呢?
什麼叫死亡?宴連突然搞不懂了。
在那裡,她還遇到一個男孩。
他同樣失去了母親,他的母親在生他妹妹的時候死於難產,他抱著母親的屍體一遍遍叫著:“媽,你起來啊……媽你彆丟下我……媽媽,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少年的聲音正處變聲期,嘶啞,低沉,破碎。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出生,也有那麼多人死亡,當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這一切隻是一個冰冷的數字,符合這個世界生老病死的既定規則,這個過程稀鬆平常,每個人都要經曆。
但是當這一切臨到至親身上,每一個人都承受不起。
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這樣的痛苦,沒有傷口,不會流血,卻讓人生不如死。
而同在車上的李忠重傷昏迷,被送進icu救治。
都是她的錯。
宴連一遍遍地想,她是不是誤會李忠了,萬一他那天拉肚子太心急,萬一他隻是忘了注意燈光和水聲,萬一他真的是個好男人。
而更殘酷的是,即便李忠真的是故意的,她心中滔天的罪惡感也無法平息一分一毫。對生命的敬畏和對死亡的恐懼是人的本能。死者為大,生前的罪孽在死後似乎都可以被原諒,隻有活著的人才需要負罪,才要忍受煎熬。
沒了母親,宴連搬去與父親同住,她的房間被單獨安排在三樓。羅子琴不歡迎她,這是顯而易見的,滿麵的笑容都無法掩蓋。麵對半途加入的姐姐,宴隨雖然沒表現出不歡迎,但同樣談不上高興,多一個家人意味著以往的慣例被打破,所有生活節奏都要重新適應。
宴連沒法入睡,睜眼閉眼都是母親的屍體和生死未卜的李忠,空蕩蕩的三樓隻有她一個人,令她汗毛倒豎,恐懼至極,幾天不睡,整個人瀕臨休克,她實在沒辦法,不敢找宴隨,更不敢找父親怕惹得繼母更為不快,她隻敢抱著被子去一樓敲宴家保姆的門:“阿姨,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宴其盛很快從保姆那邊得知了這個消息,於是和宴隨商量能不能跟姐姐換個房間。
姐妹倆的不和從這裡生根發芽。
李忠在icu的十幾天,宴連無數次跪地祈求上天:“我願意用我的命換李叔叔的命。”
上天沒有聽她的祈禱,第13天的中午,李忠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經曆半個多小時的搶救,醫生宣布了他的死亡。
宴連知道,自己這輩子徹徹底底彆想從地獄中走出來了。
她住進宴家,成為外人眼中風光無限的宴家大小姐,而李倩成了孤兒,四處借住親戚家,四處被踢皮球。
從母親死亡的這一天開始,宴連人生的意義似乎隻剩下贖罪,她從前名列前茅的成績一落千丈,她無心社交,每一個夜晚都靠著安眠藥才能入睡,她無數次想過死,卻夢到母親淚眼婆娑,要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於是她連死都不敢。她隻知道拚命對李倩好,以彌補活在這世上內心無止境的罪惡感。
宴連知道自己的狀態很差,但她並沒有任何抑鬱症的概念,她隻當自己所有的負麵情緒都是罪有應得。
她暴瘦,她沉默寡言,旁人同樣沒覺得不對勁,失去母親的人,沒法走出傷痛是人之常情,性情大變更是常事。宴其盛心疼她,對她的關心頗多。
姐妹倆的隔閡在日常生活雞毛蒜皮的小事中進一步擴大。
一年後,宴連15歲,該上高中的年紀。李倩憑實力考上嘉藍,儘管宴連的成績早已歸入差生行列,但憑著宴森對嘉藍的貢獻,她不費吹灰之力也進入了嘉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