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尹忘憂轉過身去,引三人進房說話,剛剛一直“沉默寡言、神秘莫測”的氣場大佬巫滿霜,第一時間就把眼神望向言落月。
言落月毫不猶豫地比給他一個大拇指。
“滿霜你超級酷!”
淩霜魂也附和道:“很好,小巫保持住。”
他和言落月一致認為,為了防止巫滿霜因太過實心眼在外麵吃虧,不妨先給小巫披上一層神秘的畫皮。
隻需稍作改造,羞澀也可以化作孤介、認真則轉為淩厲、至於危險……
淩霜魂有些糾結地抹平衣衫上的一條褶皺,在腦海中自嘲地一笑。
——其他氣質倒也罷了,但在危險這方麵上,小巫完全就是本色出演吧。
趁人不注意,巫滿霜私下裡問言落月:“拇指……是什麼意思?”
言落月笑道:“就是誇你特彆優秀特彆好。”
巫滿霜想了想,下一秒鐘,他一連比了三個拇指給言落月。
言落月啼笑皆非:“你這是點讚三連嗎?”
輕輕搖頭,巫滿霜低聲道:“我的兩個拇指,還有你剛剛給我的那個,都送給你。是你……你煉的這件鬥篷特彆優秀、特彆好。”
他的細語聲露出隻字片語,被最前方的尹忘憂聽見。
尹忘憂有點悚然地側頭,就看見巫滿霜正跟言落月商量“拇指”、“送你”之類的話題。
尹忘憂:“……”
她是醫修,自然知道拇指對人體的重要性。
一個人若是斷了拇指,這隻手的功能便廢去三分之二不止。
青天化日之下,居然公然討論如此危險的話題,而且態度還這麼流暢自然……這位巫道友,他果然是專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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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落月和尹忘憂在內室談了一會兒天。
一提到自己的職責所在,尹忘憂立刻精神百倍。
她興衝衝地把自己的新發現展示出來,一股腦地介紹給言落月。
尹忘憂一連拿出十餘隻檀木匣子,依次在桌上陳列擺開。
“你看,這些都是我從不同的千麵魔體內剝離出的經脈。”
言落月挨個看了過去,不太確定地說:“好像……越來越粗了?”
“是越來越堅韌了。你手指著的那根經脈,堅實程度甚至快追上左旋螺魔的旋螺絲,也讓我很意外呢。”
糾正了言落月的說法,尹忘憂微微一笑:“落月,你來猜猜,這些經脈的主人,哪隻最厲害?”
言落月不假思索地把手指點向最後那個匣子,也是盛放了最粗一根經脈的那隻。
“這個?”
尹忘憂之前不是說,它跟左旋螺魔的旋螺絲一樣硬嗎。
在眾多魔物中,左旋螺魔一向以殼甲堅硬出名。
千麵魔的經脈能硬到這個程度,應該就是最強的了吧。
“不,不是它。”
尹忘憂把最中間的那隻匣子輕輕一推:“是它。”
提起這個話題時,尹忘憂一貫莊嚴的表情變得更加嚴肅。
她說:“在滿城的千麵魔裡,這是隱藏得最好、吃下修士後汲取了最多記憶的那隻。就連那位修士的親人、鄰居乃至師長,都不肯相信他是千麵魔所化。如果沒有尋蹤羅網……”
如果沒有尋蹤羅網,隻憑親友的證詞斷言,這隻千麵魔恐怕就要逃過一劫,在赤羽城中留下無儘的禍根。
尹忘憂在手中來回擺弄著幾個匣子。
“我一開始也以為,千麵魔的經脈越粗壯、經脈數目越多,它們的本領就會越強大,後來發現並不是這樣。”
“千麵魔的經脈越粗壯,堅韌度就會上升,但汲取記憶的能力反而下降。經脈細弱的話,也是同理。在粗壯和細弱之間,一定存在著某個平衡點……到達那個平衡點的千麵魔,才是最強的。”
言落月隨口答道:“哦,倒U曲線麼。”
尹忘憂自言自語,注意力十分專注,越發入神。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千麵魔經脈的粗壯程度,並不是先天固定的,而和他們後天的食物有關。”
“但有的千麵魔食用了更多靈氣,經脈就會變得粗壯,有的千麵魔食用了更多靈氣,經脈卻隻是變得靈活……這兩者的區彆究竟在哪裡,到底為何會造成這樣的差異?”
見尹忘憂越說越困惑,甚至有點往牛角尖裡去了,言落月當即開口打了個岔。
“忘憂,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參加百煉大會嗎?”
“這次的百煉大會,我應該不會去了。”
在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尹忘憂並未表現出太多遺憾。
她一個煉丹師,本來也不沾百煉大會的邊兒。
她先前想要參加大會的初衷,是想借機尋找關於異火的線索。
而現在……
“孟城主感謝我對赤羽城的幫助,答應為我尋覓一至三條和異火相關的線索。如果實在找不到異火線索,他願意從自己的‘青心焰’裡分一朵焰花給我。”
尹忘憂點點頭,顯然對這個結果已經心滿意足。
現在,比起去百煉大會上湊熱鬨、開眼界,她更願意留在赤羽城,繼續研究這些千麵魔的構造,爭取解開這困擾了她許久的千麵魔之謎。
不過,聽言落月提起百煉大會,尹忘憂倒也想起一件事來。
“我之前聽孟城主說,本屆的百煉大會,似乎要改成千煉大會,你們知道這個消息嗎?”
“——嗯?”
唰地一下,言落月意外地抬起頭來。
無論“百煉”還是“千煉”,都是對大會級彆的形容。
一屆百煉大會的置辦前提,是至少邀請到一位煉器宗師,並且最低保證二十位攜帶不同異火的煉器師參加大會。
而千煉大會的開辦前提,則是至少邀請到五位煉器宗師,並且最低保證一百位攜帶不同異火的煉器師參加大會。
這屆大會怎麼忽然提升了級彆?是有什麼彆的緣故嗎?
尹忘憂遺憾搖頭:“更詳細的消息,恐怕要去請教孟城主才行。我現在知道的這些,都是從孟城主那裡聽來的。”
而她並不是煉器師,所以對於百煉大會的消息,尹忘憂過耳就算,沒有往深裡刨根問題。
孟城主對於具體情況更了解嗎?
也是,他本來就是煉器師。
言落月點點頭:“謝謝你,忘憂,我知道了。”
…………
既然要拜訪孟準,言落月就難免要換一個馬甲。
當天夜裡,她吃下增齡丹,套上言必信的專屬黑袍,將鬥篷整理整齊,悄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城主府門口。
千麵魔之禍剛過去沒多久,城主府的守衛也換了一批。
這些新上任的侍衛們,對此類藏頭露尾的裝扮敏感到近乎條件反射。
如果不是府頂牌匾下,那張懸掛的銀色大網毫無動靜,侍衛們恐怕瞬間就要利刃出鞘了。
“什麼人?!”
神秘的黑袍煉器師嘶啞地笑了一聲,戴著鮫織手套的手指,謹慎地從袍袖下探出兩個指關節。
“我姓言,這是我的拜帖,請轉交給貴城主吧。”
侍衛接過帖子,警惕地看了這藏頭露尾的黑袍人一眼。
他連那帖子都仔細地瞪了一瞪,生怕名帖一翻開,裡麵立刻咕咚冒出一股黑煙。
言落月將這侍衛的表現儘收眼底,開始快樂地收集起素材:很好,等她下次碰到類似場景,就把這個侍衛的表現作為參考材料好了。
名帖遞進去不到一會兒,府內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得知言必信拜訪的消息,赤羽城城主孟準當場倒履相迎。
遠在十步之外,他就迫不及待、驚喜交加地呼道:“言大師!您果然來了!”
黑袍煉器師笑了笑:“孟城主,久彆無恙啊。”
聽到這番對話,方才還滿臉警惕的侍衛,神情一下子就變了。
守衛崇敬地看向黑袍人。
此刻,侍衛再也不覺得這身黑衣是藏頭露尾的表現。他反而覺得黑袍好,鬥篷妙,橫看豎看都能看出神秘高手的絕世風度。
“原來您就是言大師?”
言必信微微頷首。
“莫非孟城主曾經講過我的事嗎?”
“那是自然。”孟準哈哈大笑起來。
千麵魔之困解除,他的精神狀態立刻振奮不少,看起來連抬頭紋都少了一條。
“我赤羽城之所以得救,多半仰賴大師的尋蹤羅網。孟某可不敢奪天之功,自然要將大師的恩情說與城中修士聽。”
聽到這個答案,黑袍煉器師又是一笑。
雖說當初煉製羅網時,並未想著獲得回報。
但看見自己幫助過的人仍然惦念著自己,果然會讓人心情很好。
孟準一迭聲請言大師入內上座,又是傳喚下人準備酒席,又是親手為言必信奉上香茗。
兩人你推我往地客氣了一個回合,孟準才問道:“大師如何會光臨我這小小的赤羽城啊?”
黑袍煉器師端坐如鐘,雙手攏在寬鬆的袖子底下:“中途路過,便進來看看。”
看見赤羽城如今安居樂業,上下一心,言落月的內心也因此感覺安定,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兩人敘了一陣寒溫,話題自然而然轉移到千煉大會上。
孟準說道:“可惜,這次百煉大會改成千煉大會,之前的請柬雖說依舊能用,卻不能帶人進去了。”
本來,百煉大會的請柬,除了煉器師本人外,一張還能額外再帶一個人。
淩霜魂自己就有請柬。
原本,言落月是打算動用自己請柬的名額,帶著巫滿霜進入大會的。
現在看來,她還得再額外想想辦法。
摩挲茶杯邊緣,言必信並未端起茶杯飲用。
煉器師啞聲問道:“我不日就將前往千煉大會,不知孟城主打算何時動身?”
“這……”
孟準苦笑一聲,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實不相瞞,言大師,這次的千煉大會,孟某恐怕去不成了。”
黑袍人略微抬頭:“為何如此?”
百煉大會十年召開一次,千煉大會就更是難得。
孟準不像尹忘憂,他身為煉器師,卻不能參加這場煉器師的盛會,心中豈能沒有遺憾。
孟準歎息道:“千麵魔之事雖然了結,但餘波仍然存乎滿城上下的心中。”
身軀上的傷痕,隻需神丹妙藥就可痊愈,記憶中的傷痕,卻必須要用漫長的時間撫平。
“在當下這個關頭,孟某還是與滿城百姓同舟共濟,能不離城就不離城的好。”
有之前某大族舉族逃離赤羽城的先例,孟準這個力挽狂瀾的城主,更是被對比得熠熠生輝。
一時之間,孟準在城中威望無兩,本人的作用就相當於一根定海神針。
未必需要孟準真的做些什麼,但隻要他還留在城中,對大家而言,就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當前的敏感時節,孟準一旦離開赤羽城一兩個月,就會引發許多不必要的猜測。
孟準麵露笑意,既有些悵然,更多的卻是釋然。
“我固然是個煉器師,但在那之前,我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城主啦。”
他雖然自己不能去參加千煉大會,卻一力勸說言大師,讓大師萬萬不可錯過此等盛會。
“據說,這次的大會等級之所以擢升為千煉,是因為有一件至寶相關的線索即將出世。”
鬥篷之下,言必信挑了挑眉頭。
光是這樣至寶相關的線索就如此重要,那寶貝本身豈不更加稀有。
對於煉器師來說,能引起他們如此重視的,想必就是……
孟準肅容端坐,一字一頓道:“大師所料不錯,那線索指向的寶物,正是烏啼之火!”
“……”
言落月眨了眨眼。
她在心中半開玩笑地想著:“月落烏啼霜滿天”,上次聽到這個詞後,小蛇就有了名字。這次聽到這個詞時,正好“落月”和“滿霜”都在。
看來,此寶跟她有著不解之緣啊。
心裡調侃了自己一句,在外表上,黑袍煉器師仍然風度翩翩。
“孟城主聽說過那線索具體是什麼嗎?”
話音剛落,言必信就發覺,孟準望向自己的眼神裡,似乎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孟準輕聲答道:“據說,寶物線索乃是一張地圖殘片。”
……地圖?地圖!
下意識地,言落月聯想起孟準交給自己的那個匣子。
對了,說起來,當初甄卓兒送給自己的第一片地圖,是在魯津渡死後,從他的遺物中發現的。
而魯家少主,也正是一位煉器師。
迎著鬥篷陰影下的打量,孟準隻是笑笑,並不開口。
心念電轉,黑袍煉器師當即啞聲歎息道:“但你卻把那件禮物送給了我。”
這一句話,既是感慨,也是試探。
孟準搖搖頭。
這一次,他語氣中的開釋之情,比之前放棄去千煉大會時還要多一些。
“言大師,孟某有自知之明。寶物應由德能兼備者居之,而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煉器師。”
這下子,言必信對於那張地圖殘片再無猶疑。
顯然,孟準一開始將它作為禮物時,就知道自己送出了什麼東西。
但這位城主並不後悔,心中甚至還生出一種寶馬贈名將的欣慰。
黑袍煉器師感懷道:“不,你是一個好煉器師。但在那之前,你更是一個好城主。”
這正是孟準先前對自己的定義。
但此時從言必信口中說出,卻又更添一份韻味。
和言大師相視一笑,孟準衝著對方輕施一禮。
“我與大師雖然隻見過數麵,但大師卻是孟某的知心人啊。”
月上中天,梧桐的枝頭在夜風中輕輕搖擺。
書房內,關於飛行法器的煉製經驗交流暫且告一段落。言必信看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孟準親身站起來,將言大師一路送到城主府門口,又依依不舍地邀請大師在千煉大會後,務必再來過府一晤。
黑袍煉器師微微頷首。
孟準目送大師的身影融入夜色,消失在長街儘頭。
就在他略帶惆悵地轉身之際,便見自己的貼身小廝正快步跑來。
“已經夜深人靜了,你要留神動靜,不要打擾了四鄰休息。”
先囑咐了小廝一句,孟準才問道:“怎麼了?”
小廝道:“小的剛剛奉您之命去收拾書房……然後小的便發現,言大師留下了這個。”
他手中舉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油紙包裹。孟準微微一愣,迅速接過,將其打開。
然後,赤羽城主便見到一本絹皮手記。
這手記上記錄了諸多煉器心得,還額外總結了十數種少見卻有用的煉器手法。
整本手記墨痕尤新,一看就是近來從舊筆記裡選錄好的。
顯然,在知曉那張殘圖代表著什麼之前,言大師就已經準備好了這份禮物。
珍愛地撫摸著手記的封麵,孟準長歎道:“真不愧是言大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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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碟憑靈石驅動,按照言落月預定好的路線自行行駛。
房間裡,三人各拿一支筆,各自忙著各自的。
言落月寫寫畫畫,打起煉器草稿;巫滿霜溫習昨天的功課,順便標注了幾個不熟悉的生字;至於淩霜魂,他正在整理那本他視若至寶的野史筆記。
大家各自盤踞一個角落,時不時有人發出細碎聲響,卻又有一種彆樣而溫馨的靜謐。
忽然,這份安寧被外來的衝擊打破。
下一瞬,飛碟的碟身重重一顫,緊跟著,碟身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