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終於徹底消散。
伴隨著眼前的幻夢漸漸淡去,直至於無,從那位傳信夢魘身上飄散開的的清淡綠霧,顏色也變得越來越淺。
薄霧宛如一陣熟悉的晨風,在大家沒有留意的時候,就輕輕地刮過你的衣角,在天地間化作一聲悠長的風笛,隨即消弭。
言落月和巫滿霜睜開眼睛。
這一次,顯現在他們眼前的,是靈界熟悉的風景。
在剛剛的幻景裡,他們足足度過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時光。
哪怕許多場景都進行了“快進”,但就像是剛剛品味過一部老電影一樣,一種難言的韻味還停留在兩人心頭,讓他們對著靈界的風景,生出一絲恍若隔世之感。
此事,言落月和巫滿霜還保持著他們主動踏入夢魘迷霧時的姿勢:他們兩個正手拉著手。
條件反射性地,言落月將巫滿霜的手握得更緊。
她好像還陷在剛剛的神木視角之中,一見到巫滿霜,心中就很安定。
言落月下意識想用葉子鋪滿他的肩頭,再用根係細細地描摹石頭上的霜花紋路。
——唔,兩個人手牽著手的感覺,好像是跟樹根纏著石頭的感覺不同哦。
那再體會一下?
不知不覺間,言落月又加重了一點手上的力道。
她剛剛作出這個動作,便感覺到巫滿霜的手指,也以相同的力道微微收緊。
言落月抬起頭來,隻見巫滿霜正低頭對著自己微笑。
“……”
微風拂動了巫滿霜的鬢發,讓它調皮地飛起,撲在近在咫尺的言落月頸窩處。
那縷柔軟微涼的青絲,發梢搔得言落月癢癢的。
如果換了從前,言落月一定毫不猶豫地再加重力道,當場笑鬨著跟小蛇掰一掰腕子。
但現在……
不知為何,言落月感覺兩人相牽的掌心處正微微地發著熱。
……就好像,就好像有什麼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最後一絲輕薄的綠霧,也在天地間散去。
那清透晶瑩的碧意,不由讓言落月聯想到,巫滿霜還是一條小蛇時的顏色。
從一條長度不足小臂的小青蛇,到陪伴著他第一次蛻皮,再到巫滿霜背後霍然展開螣蛇的羽翼,以及他們第一次龜蛇相纏,以玄武的模樣飛上天空……
原來,不光是從前的神木和霜岩,還是如今的龜龜和蛇蛇,他們都已經相互陪伴了這麼久。
“滿霜……”
言落月微微啟唇,剛想說點什麼,話音就被一個插曲驟然打斷。
隻見在她身邊,那個此前一直昏昏沉睡,睫毛長長的夢魘信使,以一種喪屍推棺的姿態,詐屍般坐了起來!
言落月:“!!!”
巫滿霜:“……”
那一刻,巫滿霜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十分核善。
倘若不是感謝這位夢魘信使千裡迢迢送信的辛苦,想來巫滿霜今天的晚餐,就會變成夢魘沾大醬。
那位剛剛醒來的夢魘,對自己躲過的危險尚無覺察。
他隻是忽然覺得後背有點冷,於是蜷起翅膀抱了自己一下,在微風中輕輕地打了個寒顫。
直到這位夢魘信使睜開眼睛,言落月才發現,他的眼眸竟是金綠色的。
就像是春日裡剛剛發出不久的芳草,在夕陽下被鍍上一層輝光的草尖色澤。
單從容貌和氣質來說,這位夢魘信使,像極了西幻故事裡那些愛好和
平、居住在森林深處的纖細精靈。
而他的翅膀則像是兩片薄紗。
閃動時美麗優雅,彎折過來用翅膀抱住自己時,這動作竟也有幾分矜持可愛。
雖然這位夢魘小哥猛然詐屍,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但長得像他這麼好看的人,本來就容易得到更多的原諒。
言落月揚起一個笑容,正準備對夢魘信使打一個友善的招呼,那雙金綠色的眼睛,就灼灼地投在了言落月的身上。
隻見夢魘信使迅速站起,然後在言落月麵前非常謙卑地半低下了頭。
他保持著虔誠而溫順的姿態,目光尊敬地隻停留在言落月的下巴上。
夢魘輕聲問道:“我能感覺得到,讀到我夢境的人……是您嗎?”
言落月先是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身後的幾個靈界人:“他們之前也讀過你的夢境。”
“那不一樣。”夢魘信使謙恭又熱切地說道,“我能感覺到,‘那個夢’被觸發了。觸發‘那個夢’的,正是您和這位……”
夢魘一邊說著,一邊連著腳跟一起轉身,恭謹地朝著巫滿霜的方向。
言落月調侃道:“這麼說,你剛剛編織出的夢境,還是‘僅特定好友可見’的了?”
從夢魘信使的表情來看,他雖然傳遞了這個夢境,但似乎並不知道這個夢境的全部內容——不然他的表情絕不可能如此平和。
也就是說……
言落月摸摸下巴,在心中暗想道:好家夥,這夢境內容居然還是閱後即焚的。
怪不得自己要在《萬界歸一》的遊戲記憶裡,塞一段關於夢魘做信使的內容。
原來夢魘信使是真的好用,誰用誰知道。
得到言落月的肯定回答,夢魘信使有點激動地對言落月彎腰行了一禮。
不得不說,美少年激動起來時,臉上泛起一絲潮紅,看起來也彆有風致。
隻是,他要是不說接下來那句話就好了。
“那麼!”夢魘信使大聲道,連聲音都微微地顫抖著,“那麼,您就是我,是我們魔族……尊敬又偉大的,那位母親!”
所有人:“……”
巫滿霜:“……”
言落月:“……噗!!!”
幸好她此時沒在喝水。
但即使是這樣,言落月仍然無可避免的噴了!
從情感上講,言落月理解為何夢魘信使會這麼稱呼自己。
——落月之木是所有魔族人心目中的信仰。
特彆是在傀儡噬情網入侵,死去的魔族人魂魄,都被收攏進落月之木以後,這種信仰就更是得到了加強。
魔族人稱魂魄進入落月之木的過程為“回歸”。
眾所周知,世上既然存在著“回歸了大地母親的懷抱”這種說法。
那麼,魔族人也創造了“回歸神木母親的枝杈”這一觀點,也是非常自然……自然個鬼啊!
雖然在夢境裡,言落月知道魔族人都信仰落月之木,但這跟真實感受起來,還是有很大區彆的。
至少在夢裡,不會有這樣一個長翅膀的美少年,忽然跳出來管你叫“媽”吧?
言落月當場劇烈嗆咳起來,對於這個稱呼,她感到十分汗顏,不由連連擺手。
巫滿霜站出來,阻止了夢魘信使的下文。
他淡淡道:“你可以對著落月之木祈禱,但不要這樣稱呼她。”
言落月拚命點頭:對,樹形和人形時,被人敬仰禱告的恥度,是完全不在一個台
階上的!
夢魘信使倒是乖乖聽從了巫滿霜的吩咐。
但緊接著,他就把目光轉向巫滿霜,然後同樣期待地張開嘴唇。
“那麼,您就是……”
言落月連忙阻止道:“感謝的話可以對著滿霜之石說,總之,也不要那麼稱呼他。”
“你叫我們兩個言道友、巫道友就好了。”
雖然在落月之木的記憶裡,魔族人沒有認滿霜之石為父的習慣。
但就是這樣,才更讓人害怕。
萬一眼前的美少年小嘴一張,叫出來一句“您就是隔壁老王家的巫叔叔”……
那麼,即便他是勞苦功高的信使,恐怕也無法阻擋巫滿霜今晚的菜單,就是夢魘沾大醬了。
輕咳一聲,言落月岔開了這個話題。
“這次冒著這樣大的危險送信,實在是辛苦你了。還沒有問過呢,你叫什麼名字?”
得到言落月的親自垂問,夢魘信使激動得臉龐漲紅。
他大聲道:“我本名紀影,此行前來送信以前,族中長老替我占卜,得到落月之木親自替我賜名護身。”
言落月:“……”
不知為何,一聽到這件事,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緊接著,夢魘信使一字一頓道:“落月之木為我賜名為——紀錄片!”
言落月:“……”
言落月默默捂臉。
考慮到信使傳信的過程,是給她和巫滿霜播放獨家電影,這個名字起得非常恰到好處。
就是宛如網遊id,渾然不像個人名。
由此可見,哪怕那邊的落月之木本體正處於掛機狀態,完全憑本能行事,隨機搖號出的名字,也充滿了言落月的個人風味。
“現在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乾得好。”言落月讚許了一句,“不過,我們還是繼續叫你紀影吧。”
“好的。”
言落月彎起眼睛笑了笑,溫和地征詢道:“關於魔族現在的境況,你願意跟我和滿霜前往修真界,與人界、妖界的領袖將事情說明嗎?”
聽到這個問題,夢魘紀影便一下子站直了。
他單手按在胸前,以魔族的禮儀,非常優雅標準地對言落月和巫滿霜行了一禮。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既然是您的吩咐,那麼我將在所不辭。”
……
為了觀察天空中那個空間通道的變化,歸期被定為七日之後。
不久之前,紀影被一擁而上的靈界人熱情地包圍。
他們拉著這位來自異域的信使,帶著他去唱歌、跳舞、喝酒、吃肉,就好像紀影是一位久違的老朋友。
言落月沒有阻止這個快樂的慶祝聚會。
她隻是叮囑紀影,讓他不要隨便把自己和巫滿霜的真實身份說出去。
要是靈界人得知她就是“神國”裡的“神木”,對她高呼幾聲“我們仁慈的母”……
言落月就真得當場腳趾挖地,刨個坑進去臥沙了。
任大家圍在一起吃吃喝喝,言落月和巫滿霜在一旁找了一個清淨的角落。
他們兩個開始商量起,該如何對抗傀儡噬情網的問題。
想當初,落月之木之所以會凝成化身,就是為了在相同的時間內,獲得更加寬鬆的思考餘裕。
除此之外,她也盼望自己能和其他兩界建立聯係,為此後注定要有的大戰贏得更多幫助。
至於言落月歪打正著,如此之早就來到了靈界,這倒是誰都沒
能預料到的。
對於那隻罪魁禍首的態度,言落月的態度非常堅決。
“很確定的一點是,咱們決不能讓它跑掉。”
這場拉鋸戰,以烏啼之火在超超超巨型滾圓魔上,撞擊得四分五裂為始,一直持續到現在。雙方已經互相折磨了將近萬年。
在這樣長的時間裡,傀儡噬情網也未必沒有起過跑路的念頭。
但問題就在於,它已經跑不了了。
為了拿下落月之木,它幾乎用出了所有的傀儡絲,和落月之木的枝杈、樹根連接在一起。
這麼多年過去,兩邊僵持的力場已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無論是誰先鬆手,誰就會遭到強大的反噬力。
在一開始的時候,主動權或許還掌握在這個傀儡噬情網的手裡。
但現在,優勢已經一寸一寸地向著修真界偏移。
除非傀儡噬情網痛下決心,決定斷腕求生,舍下自己的大部分傀儡絲離開這個世界。
不然的話,它和落月之木的這一戰,必然要以一生一死作為最後的結局。
對於言落月的觀點,巫滿霜也非常讚同。
“它既然有開拓空間的能力,那就不能讓它跑掉,不然貽害無窮。”
從道德上講,放過這隻傀儡噬情魔,無異於放虎歸山,是在禍害其他世界。
而從理智上講,修真界的靈氣如此充足,誰知道它會不會在積蓄了足夠的力量以後卷土重來?
——除魔務儘。
這是人界修士用多年以來的血淚對抗,總結出的一條真理。
言落月扳著手指計算兩方實力。
“一旦開戰的話,妖界、人界、魔界的修士,都可以對戰繁衍出的魔物。”
“嗯。”
“靈界人可以進入“網絡”,像是病毒入侵電腦那樣,襲擊銀絲網的大本營。”
“對。”巫滿霜不忘提醒言落月,“但靈界人的修為是個問題。”
雖說大部分靈界人在攻擊力上,和劍修一樣可以跨級彆,但他們的修為天花板實在太低。
到目前為止,儘管言落月努力地培養過了,但除了岑鳴霄馬上就能晉升金丹之外,剩餘的靈界人也隻有築基後期的修為。
“這樣一來,靈界人會有些危險。”言落月默默盤算著,“所以除了靈化者之外,《萬界歸一》的陣線也要全麵壓上。”
“——對了,還有那隻融合在銀絲網裡的噬情魔。”
言落月驟然回憶起來,在《萬界歸一》的“世界陣營戰”裡,有很多次攻擊都是被那隻噬情魔抵擋回來的。
感情乃是人類這個物種不可割舍的特性。
所以麵對噬情魔,他們缺少一種一擊製敵的專精手段。
話音剛落,言落月和巫滿霜對視一眼。從眼神的交彙中,兩人看出,他們都同時想到了一個人。
——楚天闊。
那個對付噬情魔的答案,此刻就在唇邊。
言落月握起拳頭,輕輕在掌心一敲,道:“對啊,體煉之術!”
關於如何製服噬情魔,宋清池和楚天闊已經研究出可行的先例。
言落月隻需把落月之木的一部分,煉製成捕捉噬情魔的容器就行了。
比起言落月的不加猶豫,巫滿霜反倒有些遲疑。
他緊抿著嘴唇,目光在言落月的麵孔上不住打量:
“但是,體煉之術畢竟是把你的本體煉製成……”
“沒關係的!”
言落月大手一揮,十分歡樂,“我又不像是楚師兄,我的本體又沒長腰子!”
巫滿霜:“……”
等等,這是腰子的事兒嗎?
……好像還真有點關係。
而言落月這邊,早已經腦洞連黑洞,思維徹底放開。
她的樹杈有那麼多,而且樹杈之間並無區彆。
除了用到一部分煉製捕捉容器之外,言落月還可以再煉製一部分落月之木。
她會讓它們變成獨特的法器,將至陰之力的威能可以發揮到淋漓儘致。
這樣一來,就相當於給落月之木配了好多把四十米長的大刀——哇,簡直想想就帥!
巫滿霜定定地看著言落月的表情。
他說:“落月,我覺得你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言落月信誓旦旦:“沒有。”
“……真的嗎?”
言落月嘿嘿一笑:“我在想著,等拔了那家夥的網線以後,就把那兩根反拗過來的樹枝煉一下。”
“這樣一來,無論一年四季,我都能對著你開出漂亮的小花。”
“……”
聽了這話,巫滿霜的動作當即一頓。
少女的清潤活潑的音色,比得過世上的一切仙樂。它們像是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調皮地在水麵上蕩起一片又一片的漣漪。
這一刻,春風忽然變得如此和煦,幾乎令人醉倒在它的溫暖裡。
那兩根大樹杈上,美麗的花朵尚且沒有開放。
可在這一瞬間,它們卻仿佛已經綻開在巫滿霜的眼睛裡了。
……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采用體煉之術作為對付傀儡噬情網的武器,那言落月就得為這件事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