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忽然鼓起勇氣,一下子跑了過去,把姬輕鴻拉到了自己的背後。
姬輕鴻眨了眨眼,本欲掀開背簍的動作,又慢悠悠地扣了回去。
為首的男孩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不會是他的兔妹妹吧?”
“喂,你不知道嗎,他可是一隻兔子妖啊!”
“兔子又、又怎麼了!”長期跟隨師尊一起住在連環峰,雲素縷根本沒和人吵過架。
可姬輕鴻就站在她背後,如果她退開了,這男孩會被逼著變成一團小兔子,然後被眼前這幾個壞家夥一腳踩死的!
於是,雲素縷怕得緊緊閉著眼睛,還要硬撐著和這些男孩吵成一團。
“——你們,你們肯定沒讀過書,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啥?”
雲素縷緊張得心臟都砰砰直跳,舌頭快要打結,但還是維持著一層紙糊的氣勢,瞎說八道一通。
“兔子可厲害了,一口就咬得你們見血!你還想踩死小兔子?你、你做夢。兔子一下子跳到你肩膀上,一口咬掉你耳朵!你知道兔子耳朵為什麼那麼長嗎?吃什麼補什麼,兔子能像啃蘿卜一樣,嘎吱嘎吱把你們耳朵都啃掉!”
“……”
幾個男孩麵麵相覷,終於被這有理有據又仿佛很有邏輯的瞎編說服。
他們對視一眼,然後哇地一聲,捂著自己的耳朵遠遠地跑開了。
小巷子口,就隻剩下了姬輕鴻和雲素縷兩個人。
雲素縷終於敢睜開眼睛。
她先是小心地把眼睛翹開一條縫,看看眼前沒有那幾個男孩,這才慢慢把眼睛睜開,長長吐出一口氣,渾身發軟地依靠在背後的粉牆上。
摸著胸口快要蹦出來的小心臟,雲素縷小聲道:“嚇死我了……”
她的功法已經修煉了一小截,所以雲素縷不怕跟這幾個男孩動手。
可,這還是雲素縷有生之年第一次跟彆人吵架呢。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笑,雲素縷抬起頭,隻見姬輕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自己麵前。
他背上那隻背簍,不知何時被放到了一處距離很遠的牆角。
姬輕鴻微笑著看著雲素縷,語氣很和緩地問道:“膽子這麼小,究竟你是兔子,還是我是兔子?”
雲素縷順口道:“當然我是……誒?”
就在她反應過來,急忙噤口之際,姬輕鴻已經因為這個回答,彎起眼睛笑了起來。
這男孩無疑比同齡人要早熟很多,墨潭似的兩隻眼眸裡,常常含著一抹洞若觀火的袖手之意。
所以每每當他笑起來時,就仿佛畫中人生動地跳下卷軸,自雲屏步入紅塵之間。
雲素縷看看姬輕鴻,心中暗暗想道:他此時的笑,和初見時好像還不一樣。
這回的笑容……似乎要更好看些。
“他們欺負你,你怎麼還能笑出來呢?”雲素縷不解地問道,“要是我,我一定氣死了。”
姬輕鴻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仰起頭來想了想,忽然問道:
“對挑釁你的人,一般有三種處理方式,你都知道嗎?”
雲素縷誠實地搖搖頭:“不知道。”
這答案顯然正在姬輕鴻意料之中。
他不緊不慢地數給雲素縷聽:“第一,當場打回去。第一,記在心裡,若乾年後再打回去。第三嘛……”
“第三?”雲素縷追問道。
她想,或許第三就是寬恕吧。
姬輕鴻慢悠悠道:“第三,把他們當成一個樂子看。”
“……”
不知為何,這番發言雖然很有道理,但卻莫名讓雲素縷覺得有點奇怪。
可是以他們的年紀,能有條不紊地說出這一番話,無疑很有哲理,很有風度。
於是,雲素縷心悅誠服地誇獎道:“你心態可真好。”
姬輕鴻謙虛地一笑:“哪裡哪裡。”
又過了很久很久,雲素縷才知道,那奇怪感的來源究竟出自何處——
比如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她好像陸續見到過之前找人麻煩的幾個男孩。
他們無一不是鼻青臉腫,哇哇大哭地跟雲素縷擦肩而過。
有幾次,雲素縷甚至還注意到了他們肩膀上,殘留著十分可疑的、明顯跟衣服不同色的,來源於麻袋的碎線頭。
雲素縷:“……”
再比如,在許多許多年後,對於修真界中馳名的幾位妖尊,大家都有著自己的見解。
諸如言妖尊,你不要得罪了她,不然有仇她當場就報。
例如巫妖尊,一般你不得罪言妖尊,也不會得罪他。
但一旦得罪了巫妖尊,你總會懷疑他會在若乾年後,冷不丁給你充滿記仇氣質的一下子。
至於姬輕鴻……
不要提起這廝!
他是那種當場就報,報完還報,一報再報,今天報了十年以後還會報,並且這期間持之以恒把你當樂子看的那種兔子!
……
好像就是在那之後,雲素縷和姬輕鴻之間的往來,一下子多了起來。
雲素縷再送給姬輕鴻的食盒,姬輕鴻收下了。還回去時沒有挑大半夜,而是在白天非常禮貌地敲門奉還。
雲素縷還會去姬輕鴻的院子玩耍,反正兩家之間隻有一牆之隔,隻要師尊略略揚聲,她就可以回家吃飯。
姬輕鴻的家收拾得很乾淨,但是十分簡樸,桌椅陳設上雖然不見修補痕跡,卻也黯淡陳舊。
最重要的是,姬輕鴻的家空蕩蕩的,沒有一絲人氣。
雲素縷連續去了姬輕鴻家裡好幾次,才敢確定,原來姬輕鴻家裡隻有他一個人。
——難怪那些男孩們敢欺負他,原來他們知道沒人會為姬輕鴻討公道。
——那些家夥真是太壞了!
雲素縷有些震驚,又十分氣憤地想道。
又過了一陣,雲素縷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姬輕鴻,你爹娘……他們,我怎麼從沒見過他們呀?”
若說家中長輩過世,但雲素縷在每個房間裡,都不曾看到陳設的牌位。
但把孩子獨自一扔——哪怕給了個院子呢,天下間哪有這樣做爹娘的呢?
雲素縷自己就是棄嬰,遇到相似的場麵時,總難免抱著一份同仇敵愾之情。
聽見這個問題,姬輕鴻淡淡地垂下眼簾。
“他們過世了。”
雲素縷局促地睜大眼睛:“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忽然想起,姬輕鴻是個妖族。
而設立牌位,乃是人間的風俗。
姬輕鴻輕輕搖了搖頭,示意雲素縷不要放在心上。
“他們是老死的,無疾而終……這也沒辦法,兔子的壽命,總歸沒有人類那麼長。”
按理來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本該不知生死為何物。
然而恍如被閃電擊穿了頭腦,雲素縷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師尊,還有師尊抱著自己下山時,說的那句“師尊大限將至啦”。
一瞬間,望著姬輕鴻家冷落黯淡的廳堂,雲素縷一下子就懂得了死。
——原來,死亡便是永久的離彆。
一陣突如其來的害怕感覺,忽然攝緊了雲素縷尚且幼小的心懷,她有些惶恐地一把握緊了自己小夥伴的手:“那……姬輕鴻……你可千萬不要死啊。”
姬輕鴻笑了笑,用一種很平靜的口吻說道:“我畢竟是隻兔子……誒,你哭什麼。”
見雲素縷嘴巴一扁,眼圈泛紅,仿佛下一眨眼就會掉下淚來,姬輕鴻微微一愣,旋即說道:“好了,我不會現在就死的。”
“以後很快就死的話,那也很不好啊!”
死亡是個恒久沉重的話題,哪怕議論起此事的,隻是兩個孩子。
姬輕鴻皺著臉想了想:“那我該活多久好呢?”
“一萬年吧?”這是雲素縷目前能數到的最大的數,“要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啊!”
“好吧。”姬輕鴻笑著點點頭,“那我答應你,我會活一萬年,長長久久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