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一角, 隱約有微光從雲層中透出來。 已是深夜,萬籟俱寂。不遠處西關寺的山門,不斷傳來悠揚婉轉的笛聲。
晴明手肘支在車窗上, 很專注地聽著。
“吹的真好呀。”他忍不住輕聲讚歎,“怨不得博雅會來這裡聽一夜。要知道, 他也是擅長吹笛子的人呢。小梨, 你怎麼都不說話,是太好聽了嗎?”
他扭過頭微微一怔, 瞳孔中映出少女倦縮在車廂裡熟睡的模樣。他不由得啞然一笑,“就累成這樣嗎?也對, 用靈力剪那麼多紙, 本來就是耗費精力的事情。”
他把她稍稍抱起一點, 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腿上, 輕聲吩咐車夫回家。
笛聲悠悠揚揚, 在牛車後麵追了好遠。
梨子睡了一個飽覺, 印象中好像從沒有這麼舒服。
她睜開惺忪的眼睛,伸了個懶腰, 發現天光大亮。薄被子被自己蹬到了八百米遠, 晨衣也因為太熱被扯開, 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我的睡相好難看,這個時候進來人真是太丟臉了。”她迷迷糊糊地脫掉衣服,去換見習巫女服。因為太熱, 僅僅穿了個上衣她就覺得出汗了。
“怎麼這麼熱啊?”她伸手去夠扇子, 考慮剪一個紙風扇的可能性。
好不容易穿好了一層層的巫女服, 洗漱完畢。看著外麵透亮的程度, 心裡喊著要遭, 怕不是城門外的大馬車都走了。她怎麼這麼能睡?
著急忙慌推開臥室的推門, 臉上突然湧來一陣冰涼的氣息。
晴明穿著繡著一層層白色浪花的淺藍色狩衣,清清爽爽地坐在榻榻米上看書。
麵前的矮桌上擺著兩個沒打開的食盒。在屋子的中央還放著一個銅盆,上麵罩著銅細網。似乎有什麼淡淡的白汽從裡麵飄出來。
“朱雀從地窖裡取了冰,但是冰很稀少,我們兩個人白天用一盆。”
但是梨子不關心這個,她隻關心……
“晴明大人,您不去學陰陽術嗎?”
“不去。”晴明笑著說。
“咦,為什麼?”難道要自學成才?
“你也不用去。”晴明接著說。
咦?為什麼,我可不想自學成才。
看著少女疑惑不解的模樣,晴明不再逗她,拿起桌上的兩張紙說,“因為天氣熱得怪異,今日休息。這是伊勢神宮和我老師放飛的千紙鶴。”
“千紙鶴?”她疑惑地走過去拿起方形紙。上麵有疊過的一道道痕跡,寫著告誡巫女們今日炎熱,不要出門。底下是留的作業。
真是,好不容易放一天假都不放過我們呢,她心裡嘀咕。
“是一種用於傳信的陰陽術。疊成千紙鶴的模樣,吹一口氣就可以飛到指定人的麵前。”晴明解釋道。
“咦,聽起來跟我的剪紙術很像呢。”
“是這樣。”晴明伸手把食盒打開。兩個食盒裝的東西一樣,都是飯團、小醬菜和海帶湯。
“您沒有吃飯啊?” 梨子走過去跪坐在矮桌旁。
“等你一起吃。”晴明把筷子給她,“吃完以後一起練習寫符咒。”
“啊,還要寫啊?”梨子手一顫,都不想接筷子了。
晴明輕輕笑了一下,“要寫。你還有很多都不會呢。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希望你也可以像昨天那樣勇敢。”
“您要去哪?還是……還是不讓我住這裡了?”少女圓溜溜的眼睛裡瞬間浮現一層水霧,雙手緊緊攥著筷子,難過得馬上就要掉下眼淚。
晴明神情瞬間慌張,他從桌子那邊繞過來,半跪在她麵前,“我哪兒也不去,還有,我怎麼會不讓你住這裡呢?”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醒悟,對自己而言隻是一句沒有任何考慮就說出來的話,但是對方會這樣誤解,怕是心裡一直存著這樣的想法吧?為什麼她會這麼缺乏安全感?
“那你,為什麼會這麼說?”少女薄薄的眼眶還是撐不住這麼多淚,一下子掉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紅色的裙子立刻被暈染成一團一團的朱色。
“我沒有那個意思,”晴明認真與她對視,墨色的瞳仁溢滿著急的溫柔,“我會這麼說,隻是擔心如果有一天,我需要離開平安京到外麵執行任務。那麼獨自一人在這裡的你,如果沒有自保能力,來一個妖怪還好說,一群怎麼辦?”
“怎麼會有那麼多妖怪造訪?”
“想想你的村莊。”晴明輕聲說。
這句話徹底捅開了梨子的傷心事,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想起自己躲在箱籠裡毫無辦法地聽著山精在大吃特吃。她立刻嗚嗚地哭起來。“如果我當時不顧一切的出來……”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如果你不顧一切的出去,那麼結果就是我進屋的時候,隻能看見一隻被撐得繞圈跑的山精。”
少女破涕為笑,氣惱地說,“晴明大人真的好討厭啊。”
晴明淺淺地笑了一下,“所以說,我們做的每一個決定,看似沒有道理。其實已經決定好了後麵的路。就像那一天,你活下來了,我遇到了你……”
少年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對方的每一次笑,每一次哭,都深深牽動著他的情緒。
那種不同,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是看見她麵對山精的時候,即使害怕也要扶著牆壁站起來?還是在妖怪的胃裡被他抱著緩緩下沉?亦或同住宿屋的那天,隔著簾子握住她的手?
其實從她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喊他晴明大人的時候就開始動心了吧?
真的是,這個家夥就這麼不負責地闖入他的生活了呢。把他的心攪得亂糟糟,現在卻又沒道理地擔心他把她趕出去?他是瘋了嗎,會把她趕出去。
既然住進了他的家,就彆想再帶著清水這個姓氏走出去。
腦子裡風馳電掣,現實裡少年卻用柔和的嗓音安撫,“好了,我向你保證。從我決定把你帶回家的那一刻,就不會做出遺棄你的事情。你是我撿回來的,自然要由我好好養大。”
梨子輕輕皺皺眉,為什麼感覺這句話這麼奇怪?
“好啦,”少年笑容明朗,伸手蓋在她的頭頂,“天照大神在上,安倍晴明對清水梨花子說的話永久有效,永不作廢。”
梨子愣愣地看著他,那種冰冷的不安感一下子被橡皮擦抹掉了。晴明大人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像一個溫暖的小太陽,永遠暖洋洋的。
晴明見她心情平穩下來,這才輕輕地笑著說,“你做的一直很好。但是,我覺得還不夠呢。當我看見胖的飛不動的鳥來找我,我第一時間擔心,是不是已經過了很長時間?是不是你已經被妖怪吃掉了?你瞧,你還不夠強大到我放心你獨自一人的地步。”
“那我好好練習符咒。”梨子臉上掛著未乾的淚小聲說。
晴明拿起一旁的帕子給她把眼淚擦乾淨。
“就是這樣,你獨自一人的時候要有自保的能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什麼都不用做了。隻管拿著符咒等著扔最後一下吧。我也會跟你一起努力,我要在最年輕的時候,拿下陰陽師最後的頭銜。”
梨子用力地點點頭,“我也要早日當上正式巫女。”
晴明輕輕一笑,“當兩年就得了。”
誒?
小小的插曲好像龍卷風,來得快去的也快。
兩個人又重新坐在矮桌旁吃起了飯。飯後梨子乖乖地隨晴明去寫符咒。
“你瞧,你總是用禦雷術,我再教你一個禦風術。”晴明說,“這個符咒,可以對敵人用,也可以對自己用。用得好了就相當於有一雙翅膀。”
“像大天狗大人那樣嗎?我瞧他就是使用風能力呢。”
晴明點點頭,“差不多是那樣。總之,是道很有用的符咒。我先給你畫一遍。”
梨子點點頭,看著他在一張紙上緩慢地畫出來,又用朱筆把代表方向的箭頭勾出來。
“諾,給你。慢慢照著畫吧,今天畫成功了,就獎勵你一個小禮物。”
梨子拿過畫紙,開始在符紙上試著畫。她不舍得用粉色符紙,依然是拿著白色符紙在畫。
晴明瞥了一眼摞在旁邊的粉色符紙,“你不喜歡這個嗎?”
“啊?”梨子抬起眼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喜歡啊,但是我舍不得用。我想等寫熟練了,再往那個上麵寫。”
晴明輕輕一笑,“原來是這樣啊。”他把白色符紙抽出來,換上粉色的,“用吧,符紙就是用來寫的,沒理由當收藏品。”
梨子抿嘴笑一下,用手指輕輕壓住粉色符紙,開始重新書寫。
半個時辰過後,她終於寫出了一道成功的禦風符。鬆手放出,一股淩厲的風瞬間從房間刮過。把旁邊的屏風都在地。
“不錯,力道很好了。再多練習,讓線條更為流暢,力量會比這個大。”晴明笑著說,“呐,給你。”他張開手,露出掌心裡一個小小的布袋。
梨子接過來,抽開絲帶,裡麵是朵小小的珠花。一瓣瓣珍珠攢成的橘子花,小巧又彆致。
“我見女孩子都喜歡在頭上彆花,所以就給你買了這個。”少年單手支著下巴漫不經心地說著,輕輕蓊動的睫毛卻暴露了他內心的小小緊張。
“好漂亮啊。”梨子驚喜地說,翻來覆去地看著。
晴明眼中這才重新溢滿笑意。
正午的時候,賀茂保憲拎著謝禮上門。晴明見全是女孩子用的東西,這才收下。送賀茂保憲出門的時候,他笑著問,“其實這是保憲哥您自己的主意吧?”
賀茂保憲臉上尷尬了一下,“唔,你知道的。老頭子他一向固執己見。”
晴明點點頭,“其實不單單是老師,大多數陰陽師都不太瞧得起巫女的能力。認為她們隻能待在神社裡祈禱。所以,老師不相信小梨除掉了橋姬,我一點都不驚訝。”
“嘿嘿,我相信就行。”賀茂保憲說,“隻要我在一天,賀茂氏就會一直記著這個情分。”
晴明點點頭,“那保憲哥要記住清水梨花子這個名字,將來如果她有麻煩,就是您報答的時候了。”
“是的是的,我不會忘記。”賀茂保憲額頭出現三道黑線,這個家夥,真不客氣啊。
“對了,哥在陰陽寮,有沒有聽說這次天氣異常炎熱是什麼原因?”晴明又問。
“占卜的結果是有妖力乾擾,但是卻不知道是什麼妖怪。”賀茂保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