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梨子說,“我不要再多一個式神了。”
酒吞童子做她的式神時,她並不完全明白式神對於一個妖怪的意義。
她隻接觸過晴明的式神。等酒吞童子真正成為她的式神時,她才知道原本活得自由自在的大妖,被當做器物存在的痛苦。
儘管她從不約束酒吞童子,說話間也是平等對待。但是每次到了把式神收起來的時刻。哪怕上一秒酒吞童子還在和晴明坐在一起喝酒,下一秒他就得重新回歸器物的身份。就算他是大江山的鬼王,也會被當成東西收進盒子裡。
這種折損自尊的事情,每次做都會令人尷尬。
“聽到了吧,”酒吞童子說,“不要你,趕緊回大江山去吧。”
“為什麼不要我?”茨木童子不解地問,“你沒有見識過我的實力,我其實挺厲害的。不然我和酒吞打一架給你看?”
“我不跟你打,”酒吞童子懶洋洋地說,“因為沒有意義。清水大人不要你並不是因為你的實力。”
“那是因為什麼?”茨木童子急急地問,見酒吞童子不回答又看向梨子,“是因為我剛才沒有吃你給的飯團嗎?我錯了,你再給我一次吧。”
“不是因為那種事。”梨子有些無奈地說。
“那是因為我昨天在大街上對你無禮嗎?我再也不那樣做了。如果我再那樣做,你就打我。”
“也不是因為那種原因,”梨子斟酌了一下說,“式神隻是用來戰鬥的武器。等不需要戰鬥時,式神又得去做仆人的活,甚至會像器具一樣被收起來。很多式神為了不被收起來,努力減少花費來討好主人歡心。這樣的生活你願意過嗎?”
“被當成器具……收起來?”茨木童子覺得每個字都能聽懂,連起來他就有點迷糊了。
“對啊,有專門存放式神的地方,很黑。大家進去以後會立刻身體僵硬,一動不動。也不能說話。”酒吞童子說。
“如果主人不放出你,你將永遠躺在虛無縹緲的黑色空氣裡。就像被裝進了罐子,也像被變成了木頭人。每當一個式神被召喚出去時,周圍的式神都會露出羨慕至極,甚至嫉妒仇視的目光。”
聽到這個梨子就十分愧疚,那一次是因為不想讓對方背她出血陣,所以就把他收了起來。
“你,你進去過?”茨木童子眸光亂抖地問。
“嗯。”酒吞童子用漫不經心的聲音回答。似乎這樣才能掩蓋他其實很介意的情緒。
他很介意。即使知道梨子為了保護他。但是被扔進黑色空間的一瞬間,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暴怒。
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是沒辦法的,清水大人在保護他。清水大人從沒有把他當成器具。但是跟無數“器具”關在一起時,那種悲哀和沮喪還是將他包圍了。
再也不想進去了。
“可是,酒吞你現在不就是式神嗎?”茨木童子低低地說,“如果你都可以,那我也沒關係。”
酒吞童子見無法勸動他,冷冰冰地說,“隨便你吧。”轉身朝神社走去。
茨木童子一臉彷徨地抬起臉,站起來想追上去。
“我帶你去個地方。”梨子叫住他。
“去哪兒?”茨木童子有些不太願意,沒有酒吞在的地方,連空氣都不香甜了。
梨子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你不是要做我的式神嗎?連這種簡單的要求都無法做到,那還是彆做了。”
看到對方有鬆口的可能,茨木童子立刻說,“我跟你去。”
深秋的平安京,街道上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濕冷的空氣裡夾雜著寒風,透過牛車的簾子刮進來。
梨子瞥了一眼坐得直直的茨木童子,“為什麼你一定要做式神呢?就算不做式神,也有機會見到酒吞啊。”
茨木童子沉默了一下,“酒吞不會讓我一直待在平安京的。隻有用做式神的方式才能追隨他。”
“可是以這種理由做式神,我更不能接受你了。”梨子笑盈盈地說,“我也是有傲氣的,即使你是能力出眾的大妖,我也絕不會同意的。”
茨木童子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對麵的少女。
穿著薄荷綠和服的少女,擁有一雙帶著稚氣的美麗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裡,眸光清澈卻不見一絲畏恐。她似乎一點都不害怕他。渺小的人類就這樣脆生生地拒絕他了。
茨木童子緊緊抿了抿唇,什麼話都沒說地把頭扭向窗外。透過被風吹開的車簾,看著窗外的街景。一時間英俊的臉龐上透出一絲迷茫。
如果她不要他,他該去哪兒呢?大江山是絕對不會回去的。跟酒吞分開幾十年也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啊,到了。”
牛車停了下來,窗外的景物定格在一間小小的土屋前。
她下了車,茨木童子也跟著下了車。
這是一個被低矮土牆圍著的小小院子。因為太小了,即使不靠近也能將裡麵看得清清楚楚。
梨子下了車後就站在車旁,茨木童子也跟著她站在車旁。
兩人往院子裡麵望去,隻見一名男子正蹲在院子裡洗衣服。深秋的井水冰冷刺骨,男子的手背凍得發青。即使這樣他還是很努力地敲打著衣服。
身後的屋子突然傳出嬰兒的啼哭,一個女人大吼,“耳朵聾了嗎?聽不到孩子哭了?”
“抱歉,馬上就來。”男子把凍得發青的手從盆裡拔.出來,在衣服上擦了兩下,立刻衝進屋子去哄孩子。
但是沒一會兒,他又背著孩子衝出來拐進旁邊的廚房裡去取煮好的粥,接著又返回房子。短短的時間內,他不停地被房內的女子叫罵。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拿著隻剩一點點粥的碗走出來,用手指刮了一下碗壁,吃掉裡麵的剩粥。那是他的午餐。
感覺到土牆外的視線,他猛地抬起眼,渾身蓄滿準備戰鬥的氣勢。這時,他又變成了隨時戰鬥的戰士。
看到是年輕的男女站在牛車旁,他才把目光收回去。能坐起牛車的,非富即貴。
梨子輕輕拍拍茨木童子的胳膊,重新坐回牛車。
茨木童子也跟著坐回去,牛車再度跑起來。
“那個男子的妻子好威風啊,使喚他跟仆人似得。”茨木童子感歎。
“那不是女子的丈夫,而是女子丈夫的式神。”梨子說。
“式神?”
“嗯,”梨子點點頭,“我聽晴明大人說,這個男子原來也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妖怪,被陰陽師收做式神後就變成了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事實上,平安京裡很多式神都是如此沒有尊嚴的活著。所以妖怪被抓住了,哪怕灰飛煙滅也不做式神。”
茨木童子沉默了一會兒,“酒吞也洗衣服嗎?”
“不洗。”
“也這樣用手指刮著粥碗吃東西嗎?”
“你說呢?如果這樣做,酒吞大爺會一腳把碗踢飛吧。”
茨木童子笑了一下,“所以,式神也要看主人的。我看酒吞童子很維護你。除了契約的束縛,還有你本身的原因吧。另外我看酒吞一副紅光滿麵的模樣,比他在大江山還要滋潤。”
“這麼一想,做式神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好。況且說句冒犯的話,人類的壽命不過幾十年。對於妖怪來說,就是彈指一揮間,實在是太過短暫的東西了。既然隻是一段短暫的經曆,酒吞可以忍受的,我也可以。所以,請大人也收我當式神吧。”
梨子苦惱地單手撐著臉。原本想讓他看清事實,結果反叫他比較出哪裡好了。這個少年當著酒吞的麵顯得傻呼呼的,私底下確是這樣一副精明的樣子。
牛車駛回惠比壽神社,正好趕上大家都回家。酒吞童子拿著大家給他的好東西,又是滿載而歸的一天。
“有的人天生就很受歡迎啊。”梨子忍不住感歎。縱然酒吞童子天天擺著一張欠他五吊錢的臉,大家依然會熱情地湧上去給他塞吃的。
“因為酒吞的長相是妖怪中最英俊的,他的個人魅力也十分強大。拒絕了不知多少少女的求愛。他就連站在路邊發呆的樣子都格外吸引人。這就是酒吞童子,我要追隨一輩子的人。”茨木童子趴在窗戶上,眼睛炯炯地望著酒吞童子。
茨木童子雖然還是少年,臉龐已經露出令人讚歎的俊美。但是說出的話卻像一隻舔狗。配上他頭頂的小揪揪,更像一隻沒斷奶的小狼狗。
酒吞童子看到他們,立刻快速走過來跳上車。跟每一次一樣,酒吞童子從來都不坐在車廂裡,而是選擇坐在外麵。
茨木童子等了一會兒不見他進來,立刻也擠了出去。
“去哪了?”酒吞童子拿起酒葫蘆喝了一口酒,遞給茨木童子。
茨木童子也拿著喝了一口,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漬,“清水大人帶我去看了式神們的悲慘生活。”
車廂裡的梨子:“……”
“哦,不叫那個女人,改叫清水大人了?”酒吞勾起唇角。
“嗯。因為想做她的式神,所以把稱呼改了。”茨木童子老實地說。
“看過那個式神覺得怎麼樣?”
“覺得他很慘,你比他幸福太多了。所以越發對在清水大人手下工作充滿期待。”
酒吞挑起眉,“不管你了,你自己的事。如果清水大人願意收你,我沒有意見。”
“她不願意收我。酒吞,你幫幫我,你有經驗。”
“自己想辦法。”
“那你是怎麼讓她收下你的?”
“靠我媽。”
“我沒有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