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殊不說話了, 想著他不許自己出去,應該生氣來著。隻是陳殊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隻是想著也不該同他說這樣多的話。
李縱雲也不生氣,笑笑,拿來一份軍令:“瞧瞧吧!”
陳殊不明所以,拿了過來, 見上麵寫著:“釋放孔立人……”,後麵的陳殊沒看, 望著李縱雲,呆呆問:“真的,已經把孔主編放了。”
李縱雲:“真的!已經放了, 送回上海了。就當是給這個孩子積福,血腥到底是不吉利。”
陳殊低聲道:“謝謝你!縱雲!”她漸漸流出淚水來, 李縱雲微微歎氣, 去擦淚水:“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
陳殊隻覺得渾身暖洋洋的,邊哭邊笑:“好, 不哭了。”
李縱雲到底說到做到,頭天晚上給陳殊看過了軍令,第二天報紙上便有了孔主編的申明。
陳殊不放心, 特地打了電報去上海問, 從項先生處得知, 雖然孔主編受了些折磨, 一條腿也斷了,但是的確是好端端的回了上海,現在正在醫院裡治病。
兩個人之間暫時緩和下來,陳殊也接受了鄧院長的建議,暫時在家裡靜養。
李縱雲推了許多差事,每天早早回了家,或者陪著陳殊用飯,或者拿了詩經在那裡讀給她聽,美其名曰“胎教”。
又或者,來了興致,綰了袖子在鋼琴上彈上一曲。陳殊笑:“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啊?”
李縱雲點頭:“難道在你心裡,我真是武夫麼?”
陳殊搖頭:“不不不,是革命軍官,為了理想燃燒自己的人。”對於這一點,陳殊從來也沒有懷疑過。
李縱雲念了念“為了理想燃燒自己”:“我是配不上這句話的,現在看來,秋白才是啊!”陳殊沒聽清,待要再問,便被李縱雲給岔過去了。
然而,這樣輕鬆適宜的時光,總是很少,陳殊的孕期大多數時候都是極辛苦的,一直到了五個月的時候,還是孕吐不止,整個人瘦得厲害。
杜太太同於夫人偶爾來看陳殊,見她消瘦的樣子都嚇了一大跳,都說人家懷~孕都是白白胖胖的,偏偏陳殊這樣瘦,真是叫人看了嚇人呢?
陳殊也沒什麼辦法,這時候並沒有有效止孕吐的西藥,至於中藥,陳殊也試著喝了一點,隻是太難聞,太難喝,隻喝了一口,便吐了出來,連帶著好用易吃進去的飯菜也都一並吐了個乾淨。
李縱雲撫著陳殊的肚子發愁:“這個混小子,還沒出生就這麼折騰你,真是該打。”又不曉得哪裡去尋來的酸杏,端過來給陳殊:“這杏真是酸得倒牙,難為你倒吃得下。”
陳殊懷~孕到了五個月的時候,家裡聞不得一點油腥味兒。李縱雲便把小紅山官邸的廚房裁撤了,另外在旁邊找了房子充做廚房,還把宵夜的習慣改了,免得讓陳殊聞見了味道,又是反胃。
陳殊聽見李縱雲這麼說:“不能這麼說,我們把這個小生命帶到世間來,也並沒有征求他的同意,隻是我們想享受為人父母的樂趣,便要他來了。更何況,我什麼都吃不下,也算委屈他了。”
李縱雲笑笑:“這是什麼歪理?”
陳殊道:“用恩情、孝道、血脈去約束子女,都是不可靠、不可行的,反而會適得其反。隻是長年累月的感情,才是可靠的,它是超越血脈存在的。至於我生他下來,讓我享受為人父母的樂趣,就已經足夠回報我了。”
這種即便是在21世紀,也顯得有些超前的言論,對於李縱雲來說,自然是有些接受不了。
他道:“你現在這樣辛苦,哪裡又有樂趣可言呢?”
陳殊的肚子已經顯出來了,她撫上去,不曉得是不是肚子裡的寶寶,聽見剛才那番言論,心有靈犀,動了一下。陳殊忙把李縱雲的手拿過來:“你看,你看,他剛才動了。”
李縱雲撫上去,卻什麼也沒有感受到,頗為失望。
陳殊笑:“這就是我的樂趣了,你沒有辛苦,所以也沒有樂趣呀!”
陳殊孕期辛苦,很少這樣開心,李縱雲見此笑:“這小子,倒記仇。”
陳殊道:“興許是個女兒,這樣心疼我?幫我的忙?”
李縱雲道:“女兒就更好了,不曉得比蒲輕舟家的丫頭漂亮多少倍。”蒲輕舟的女公子,長相十足十隨了蒲輕舟,一點沒有母親的模樣。但是因為酷似蒲輕舟,七八個兒女之中,反倒這個丫頭最得他歡心,時常掛在嘴邊,記在心上。
到了六個月的時候,孕吐便完全消失了,陳殊是吃什麼都香,常常半夜時分也餓醒了。
官邸裡的傭人,全都睡下了,李縱雲也不叫人起來,自己綰了袖子,在廚房裡給陳殊做。開始的時候,總是笨手笨腳,連蒸蛋羹也不會。
陳殊隻好在一邊指點,好在陳殊當久了老師,是絕不會嫌棄學生笨手笨腳的,反而笑著鼓勵他,不管多難吃,絕不打擊他的積極性。
時間久了,漸漸也像模像樣起來,大菜不會做,但是家常小炒是不在話下了。
廚房整天都熬著湯,李縱雲舀了一碗:“快,嘗嘗!”
這個時候已經是深冬了,快要過年了,陳殊不耐煩下床,接過來,嘗了一口:“好鮮!”又拿湯匙舀了一勺去喂李縱雲:“你也嘗嘗!”
陳殊隻喝了一口,便放下。
李縱雲問:“怎麼?不好喝嗎?你不是下午就嚷嚷著叫徐媽熬給你喝嗎?”
陳殊搖頭:“那是下午呀!我現在不想喝了,我想吃糖葫蘆,街口那家,大冬天,正下著雪,一口咬下去,又酸又甜,可好吃了。”
到了懷孕的後期,陳殊雖然吃得也多,臉色也漸漸紅潤白胖起來,可是口味卻變得十分古怪,一會兒想吃這個,一會兒想吃那個。
李縱雲這會兒卻犯了難:“那個人誰曉得住哪兒,隻見過他在哪兒擺攤兒,這會兒上哪裡去找?”
不過話是這麼說,卻匆匆忙穿了衣裳,開了車子出去。
天上下著大雪,李縱雲繞著街道轉了幾圈,沒看見買糖葫蘆的。索性砸了們,把人都叫醒了。老板見他穿著軍裝,手裡又拿著一疊錢:“買糖葫蘆!”
這可真是稀奇事,老板戰戰兢兢,幸好冬天天冷,冰糖葫蘆放得住,還有剩下的,拿了幾串交給李縱雲:“長官,長官,我可是正經生意。您要,拿去就是了。”
等李縱雲回去的時候,房間裡還開著燈,陳殊卻已經睡著了,床邊散落著一本書。想來是等著要吃糖葫蘆,卻撐不住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李縱雲去司令部了,徐媽特地把冰糖葫蘆拿上來,陳殊咬了一顆,也沒有昨天晚上,想象中那麼好吃。
李縱雲打了電話回來,問她有沒有吃糖葫蘆。陳殊嗔怪:“就應該當時叫醒我的,現在吃起來,都沒有昨天想吃的那個勁頭了。”
李縱雲哈哈直笑,又問孩子今天乖不乖,問了一通,才說到正經事情:“傅佩君要押去南京了,她想見你,你見不見?”
陳殊在電話這頭沉默,良久道:“見!”
陳殊身子漸漸重了,除非必要是不出門的,這次也沒有例外。
見麵的地點,就在小紅山官邸,傅佩君叫人開車送了過來。與想象中穿著囚服,身形憔悴不同,傅佩君穿著一身極為合身的蘇繡旗袍,幾位軍官把她送到門口,便止步了:“夫人,卑職在門口等候。”
陳殊伸手,示意她坐下:“實在抱歉,我不大方便,就不站起來迎接你了。請坐!”
傅佩君點頭,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問:“幾個月了?”
陳殊撫上肚子,不由自主的笑:“六個多月了!佩君,你……你還好嗎?”
傅佩君點點頭:“拖您的福,沒有受過什麼酷刑,隻是不得自由罷了。對了,你叫人送去的報紙、書籍,我每天都看,多謝你了。”
她這樣安靜、平和的樣子,叫陳殊吃驚,那樣朝氣蓬勃、無所畏懼的女孩子,似乎已經徹底拋棄了少女時期的天真,變得成熟起來了。然而,這種成熟,並非陳殊樂意所見的。
傅佩君朝四周望了望,陳殊見此道:“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吧!這裡的人都是極可靠的。”
傅佩君點點頭,用德語說道:“我們需要一批藥物,是由固本肥皂廠生產的青黴素。陳殊,我們很需要藥品。我們的同誌無法聯係到你,因此轉圜給我,讓我聯係你。”
陳殊倒不覺得意外,也用德語道:“真是處處都有蘇維埃黨人,無孔不入。你為什麼來找我,要知道,我的丈夫是革命黨。不怕,我馬上叫人進來嗎?”
傅佩君笑笑:“你不會的,陳殊,你不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