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仁藏在樹後,一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有多痛。伸到麵前,不意外的看見指尖滲出了血色,將血在睡衣上擦乾淨,他走出樹後,看向遠方的金字塔,表情幾乎是麻木。
他以為噩夢已經結束了。
至少對他來說,噩夢已經結束了。
他在烏魯克生活了十多年,將這個國家從混亂與悲慘中拯救出來,又重新推入混亂與悲慘;救下了無數人,目的卻隻是再次毀掉他們。在烏魯克的這段時間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時光,他曾經做過錯事,他有過無數後悔的時刻,但是沒有一段時光是他如此想要忘記,想要放棄的。他留在這裡的沒有什麼美好的記憶,即使有也已經被徹底的黑暗蒙上了陰影。
他厭惡這個地方,極端的。
但他居然又被拽了回來,不知道原因。他站在這裡,甚至感覺土地都異常燙人。走到水邊,他跪下去盯著自己的倒影,將手伸進水裡,重新溢出的血液染紅了那一小片澄澈的水。
而他的妹妹落入了他最不想見的人手裡,他知道吉爾伽美什有多想殺死自己,如果讓他發現自己還活著,恐怕那個瘋子不僅會殺了自己,連林鹿溪也無法幸免。當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時,他幾乎又回到了那個可怖的晚上,滿手鮮血的少年臉上的笑容病態而扭曲,身後是熊熊的烈火和刺耳的慘叫——
他的思維回到現實,感到背後冷汗直冒。
可林鹿溪與這一些並不相乾,而他必須救出自己的妹妹,無論用什麼方法,就好像當年一樣。水麵上的倒影眨了眨了眼睛,蒼白的臉色像是鬼一樣,隻有眼下的痣還能讓他認出這是自己,這是被很多人評價為溫和的一張臉,連編輯部的人都知道他是最好相處的作者之一,日常習慣也過於平淡,隻喜歡在家裡做做飯,時不時出去旅遊和采風。
他抽出手,水麵的倒影被打破,他倒映在水中的麵容隨之模糊。
林安仁起身,朝遠處的金字塔走去。
周圍的景色和十年前一樣熟悉,他幾百次經過同樣的地方,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將上半身的睡衣纏住半張臉,他的臉過於有亞洲人的特征,在城裡會格外的顯眼,因此必須隱藏,直到他找到自己熟悉的人——他至少希望那個人沒有搬家。
城市在七點之前就會關門,他必須在那之前溜進去,他思考策略,決定還是搶劫過路人的通行證會更實際,雖然這意味著他必須找到熟人且隱藏起來的時間又縮短了,但比混過城市的守衛的眼睛更加實際。
“亞述的哈瓦爾。”城衛看了他一眼,“進去吧。”
他熟練的走向城市中心,第五個街口左轉,那個雕像仍然樹立在集市中心,在宅子的門口躊躇片刻,即使知道不會發生,他仍然為宅子主人可能的背叛做了預案。
或者反對他也不能被稱為背叛,介於他曾經做過什麼。
他敲了敲門,來開門的人是一個林安仁並不熟悉的仆人,製服卻是他熟悉的,他輕聲道:“告訴你主人,有一個來自長城的人找他。”
“你是誰?”仆人皺眉道,“我們主人難道是隨便一個人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就能見到的嗎?”
“你的主人是阿薩,對嗎?”林安仁問。
“當然,他可是國王的顧問之一,能夠位列禦前會議——”
“那就告訴他,長城的人來找他,他會明白的,如果你不將這話傳進去,我保證你會受到鞭打。”林安仁語氣冰冷道,“並且不止幾鞭,這事對你的主人來說極其重要。”
仆人躊躇幾秒,他看起來想揍林安仁,但是在男人純黑的瞳孔下敗下陣來,隻道:“你先在這裡等著。”
林安仁當然不會光在這裡等著,他在腦海裡回憶這個府邸的大致布局,構思如果仆人沒有通報他可以以怎樣的方法闖進或者溜進這個宅子裡,直到有人急匆匆的走出大門,他才側頭看向那個熟悉的身影。
男人急切的左右看,在目光接觸到林安仁的那一刻時空幾乎都停滯下來。
“阿薩。”林安仁道。
男人的喉結上下滾動,他幾乎無法發聲,直到顫抖道:“胡姆——胡姆大人。”
“很久不見,你還好嗎?”林安仁問。
阿薩的眼中出現了水光,他笑起來,那笑容幾乎是悲傷的:“我很好,胡姆大人,歡迎回來。”
他進入宅子裡,布局和十幾年前沒有太多的變化,隻是立在天井下的本來應該是女神像站立的地方卻被蒙上了一塊紅色的布,桌前也沒有任何供品。他左右看,也沒有見到為數眾多的仆人。
“你的仆人呢?”他問,“國王把你的津貼已經削減到仆人都雇傭不起了?”
“宅子不需要那麼多仆人。”阿薩的語氣並不熱情,“本來也沒有多少需要維持的東西。”
“為什麼?”林安仁站到那遮住女神像的紅布前,“你是國王的顧問,平時不會有許多人來拜訪你嗎?你的妻子和孩子?我記得你說過想要娶寧諾的好朋友——我記得是叫帕爾的女孩子,胡的女兒?”
“吉爾伽美什說他殺了你。”身後的聲音道,林安仁剛要觸碰上紅布的手頓住了,他放下了手。黃昏的陽光刺的他眼睛有點疼。
林安仁沒有回答,阿薩又道: “他說他將你在舊城裡燒成了灰燼,沒有任何人能夠找到你,你的靈魂也不會得到安息,永遠徘徊在博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