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吻之焚(1 / 2)

第九十六章煎熬之側

垂至西邊的太陽,橙色的光透過線條簡潔的窗,落進可希米亞港道爾頓的宅邸。

被委任為帝國元帥之前,道爾頓擔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可希米亞總督,除去總督府外,他在這裡還有一棟不大的宅邸。

從沒有誰被邀請踏進這裡,與輝煌華貴充滿上流社會氣息相比的總督府相比,這座宅邸其實更像道爾頓自己。沒有大團大團的繁花雕刻,柱子上也沒有蔓卷的蕨類植物浮雕。隻有簡潔乾練的線條,方方正正的門窗,灰白的岩石,再怎麼燦爛的陽光也無法讓它溫暖起來,始終顯得不近人情。

宅邸中仆從寥寥無幾。

與那些從穿衣到飲食,從頭到腳恨不得都由仆從來完成的貴族不同,道爾頓不習慣有人靠近自己。無關節儉一類的美德,隻是出於多疑和警戒——誰能保證他們手裡不會藏著一把刺殺的刀?

站在華麗的總督府裡,道爾頓總會覺得那些精美的一切,全都不屬於自己,它們隻是他短暫地竊奪來的東西,隨時可能被人奪走。唯恐失去,唯恐從堂皇夢境跌回臭水溝的不安,驅使著他不敢停歇地向上攀爬。就像個永無休止的詛咒,他總是需要更多的東西來確保自己已得到的不會失去。

隻有在這棟隱秘的房子裡,道爾頓才能短暫地從四麵而來的壓迫裡掙脫出來。

年輕的軍官微微垂著頭,靠著又冷又硬的牆。

在春末微冷的寒意裡,他沒有披外套,隻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襯衫,衣角整整齊齊地紮進腰帶裡。頎長的身影在書房地麵拉出長長的紙一樣的影。臉龐的線條在微光裡過於銳利,薄得讓人覺得冷酷的唇微微抿著,像孤零零站在岩石上的狼,遠遠看著沒有擁有過的喧囂。

他想著下午的時候副官嘀嘀咕咕的那些話“您就不會在陛下麵前說些好話嗎?”“永不凋謝的玫瑰說摘就摘……”,將書擱在窗邊的桌麵上,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了那枚璀璨奪目的黃金玫瑰,將它舉到眼前。

玫瑰主體以黃金打造,通透如酒的紅寶石精心地鑲綴在上麵。金匠的刻刀一點點雕琢出了女王的個人標誌,它曾被她佩戴在肩膀上,人們一見到玫瑰就想起“啊,是阿黛爾女王”。

道爾頓按了按玫瑰枝上的刺,它被送給他的時候,未必是出於真心——那可真是場苦澀的比武。有些時候明知她又在玩那套若即若離,平衡內外的把戲時,他也氣惱地想要把它摘下來。但那麼久了,它一直都好端端地待在他肩膀上——隻除了這次。

他輕輕握起手,掌心銘刻出金屬和寶石的凹凸痕跡,又冷又滾燙,像冰也像火。

一種細細的,微妙的感覺。

就好像她的標記烙在他身上。

後來的人們提起他,不會再是輕描淡寫地說道爾頓去,那是一個走了好運的貧賤小子。他們會說他是女王的附屬家族,他們會將他的紋章繪製到屬於她的那張圖譜上,她的名字之下藤蔓延伸出去會有他的名字。

於是便生出了一種隱秘的高興,好像他們之間忽然多了一點其他的聯係,好像他忽然得到了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

以他的出身,能得到這麼多,已經是無法想象的恩賜。

有多少人想要這朵黃金玫瑰而不可得。

他該知道滿足,卻無法滿足。

大抵喜歡就是這樣無比貪婪的東西,不把愛的人或自己燒得乾乾淨淨,就不會罷休。他舍不得她化為灰燼,就隻能讓自己化為灰燼。

那是焦灼的無言的火,燎過脈搏,輾轉不得。

最後進退無度。

道爾頓抿著唇,手背蓋在了額頭上,無可奈何地仰起頭。

風灌進來,吹得一旁桌上的書書頁嘩嘩翻動,翻到了其中一頁。

一朵每一片花瓣都被仔細保存下來的玫瑰夾在其中,乾燥後的香氣散儘那花體字的詩行裡,詩人在輾轉地吟唱:

……何其混亂而醉迷,何其緊張而貪婪

眾吻之墳,你的墓中依然有火

累累的果實依然燃燒,被鳥群啄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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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鷹投下狩獵的影子。

殺氣騰騰的西烏勒武士將阿瑟親王暫時居住的帳篷圍了起來。西烏勒的穆薩將軍寒著臉,揮刀斬斷了帳篷的門簾,

“您什麼時候如此急躁了?穆薩將軍。”

阿瑟親王故作驚訝地問道。

穆薩將軍的聲音低沉如悶雷:“你利用了我,外來者!”

“帳不能這麼算,”阿瑟親王笑盈盈地一攤手,以親切的口吻說道,“難道我不是替您除掉了馬裡將軍嗎?哦,那個倒黴鬼被卡圖爾大君絞死的時候,我認為您十分滿意,不是嗎?”

“但你說謊了!你送來的情報是假的,聖特勒夫斯二世根本就沒有想要遠征的意圖,他真正的目標是羅蘭是魯特是雅格,不是西烏勒!”穆薩將軍高大魁梧,手臂上青筋像虯龍一般,目光凶狠,“你想要讓烏勒的騎士替你的野心買賬。”

“話也不能這麼說。”

阿瑟親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金屬獸爪撐起的椅子上,燦爛明亮的金發披散在肩膀上,湛藍的眼睛帶著幾分愉悅。

“讓卡圖爾大君相信聖特勒夫斯二世記恨聖地之辱的人是您,說服長老們出兵的人,也是您。而我……啊哈,我隻是個遠道而來,並且盟友被絞死了的陌生人罷了。您覺得,事情敗露,最先被絞死的,是我還是您呢?”

“當然了。”

阿瑟親王向前俯身,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手掌。

“您也可以現在殺了我,然後帶著我的頭顱去向卡圖爾大君請罪。不過呢,鑒於貴國的軍隊已經聚集起來了,聖特勒夫斯二世因你們的舉動放棄了原先的計劃,目光已經移到東邊來了,就算你們想要停下,舉著十字的人也不會相信這隻是場誤會。那麼,您現在去告訴大君,這些時間以來,烏勒中斷與西方的貿易,調動無數人力物力,隻是因為你想除掉一個威脅你的同伴……唉!我會很高興不久後就在地下與您相逢的。”

“戰爭對你有什麼好處?”穆薩將軍臉色難看,“你已經被取消了魯特帝國的王位繼承權,而且就算我們與教皇國開戰,也未必能夠影響到魯特。”

“為什麼不坐下來喝一杯呢?”

阿瑟親王沒有直接回答,他手指交叉,斜睨了桌麵的兩杯酒一眼。

穆薩將軍臉色變幻了片刻,揮了揮手,讓賬外的武士悄然退去了。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阿瑟親王蒼白的手指抵著下巴,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顯得頗為遺憾,“沒辦法,誰讓我被拒絕了呢。所以,我隻好來請她赴個約會了……讓我想想,讓整個舊時代的基石作為我們重逢的舞台,用兩個古老信仰最激烈的碰撞作為我們重逢的伴奏……這一幕注定要被銘記,是的!”

他高興地站了起來,如同黑暗生物般陰柔俊美的臉龐上,一雙湛藍的眼睛被狂熱的色彩所占據。

“不論是烈日騰空,還是王冠墜地,都注定會是震撼曆史的美!”

阿瑟親王放肆地笑了起來。

孩童的天真與瘋子的殘忍同時交織在他精致的麵孔上,他修長蒼白的手在半空中指揮樂隊般優雅地舞動。在他神經質般的詠歎裡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扇危險的大門被他轟然推開,腥風血雨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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