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一個很突然的念頭,於內於外,於情於理,都覺得自己應該到鐘仁靈前拜上一拜。
不管怎樣,自己穿書過來的第一個身份,便是鐘家大少的填房男妻。
而眼下他命歸黃泉,自己的身份也隨之變成了大房新寡。
雖然還不知未來又會如何,但是畢竟按照鐘家規矩,無後的寡婦通常便要遣返娘家。假若果真如此,那豈不是和自己之前設想的一樣,終於有逃離鐘家的可能了嗎?
阿彌陀佛!
無論如何,自己還是要和給這個名義上的夫君道個彆的。
他既如此想,便和鐘九知會了一聲,隻說想去大爺靈前再看一眼。
鐘義滿眼都是不耐煩的神色,鐘九卻撚須頷首道,“大奶奶對大爺情深意重,靈前辭行,天經地義。”
一邊的邱墨林挑了挑眉,在胸口處的守貞鎖上捏了捏,故意感慨道,“嫂子雖是男兒身,卻有情有義,也難怪大哥生前如此惦記在心尖之上,罷了罷了,墨林也便和嫂子同去,給大哥行了禮再走。”
他這句話說出口後,一邊的鐘信似是不經意地瞄了他一眼,眉毛緊鎖。
既是這般情形,鐘義也不好再說彆的,眾人便一齊往跨院而來。
焚紙燃香,一一施禮,在寶輪寺和尚的木魚聲中,秦淮給鐘仁施了寡妻應儘之禮。
一時禮畢,眾人紛紛離去時,一直站在人群後麵的鐘信才走到靈前,也施了一個極深的大禮下去。
秦淮離他最近,隱約聽到他似乎在低聲說著什麼。
他心裡砰砰直跳,便輕輕往鐘信身後靠了兩步,豎耳傾聽,卻隻在一陣木魚聲中,聽到零散的隻言片語。
“…便隻管安心上你的黃泉路吧……都將和你一樣……一個也跑不了……”
雖然那些話聽起來支離破碎,可是秦淮卻在鐘信低沉的腔調裡,不寒而栗。
眾人回到鐘家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到何意如所在的正房會客廳裡,向幾位太太回稟家廟中查驗一事。
一日不見,秦淮隻覺眼前的大太太似乎清減了許多,亦蒼老了許多。尤其是前日在家廟時不怒自威的眼神,此刻竟似乎有些散亂,渾不似昔日的她。
鐘九接過丫頭進上的茶碗,眼睛卻在何意如的臉麵上掃視了一番,隱隱便有了幾分憐惜。
他這幾日以族長之位,為鐘家也算是用儘了心力,此刻更親自講述,將官家查驗的結果都說與了三房太太並幾房子女。
眾人因聽到整個結果和秦淮所言幾無差異,便也是無可奈何,隻能感歎鐘仁不自珍重身子,胡亂用藥,終致出了大事。
隻有何意如聽到最後,知道鐘仁之死終將塵埃落定,便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鐘九說完這些,便又將官差最後所言說與大太太,讓她抓緊查問一下,鐘仁的貼身服侍人中,有誰知曉大爺日常服用藥物等私密之事。
畢竟眾人也都清楚,以鐘仁素常被人服侍慣了的品格,那些藥物、補品之類的東西,他自然不會親自打理,總不過要用些什麼,便是貼身丫頭或小廝隨用隨取是了。
秦淮見何意如聽了鐘九這話,眉宇間竟瞬間擰出個疙瘩出來,而一邊的鐘毓等大房人眾,也都是些異樣的表情,卻沒人接鐘九的話。
秦淮心中奇怪,不知大太太等人因何是這樣的神色,正思量間,卻聽見一邊傳來於汀蘭有些尖利的嗓音。
“怎麼這會子毓姐姐倒這般遲鈍了?大房裡少奶奶不當家的事又不是什麼稀奇,凡大爺有這些事,自然便是雀兒的手筆,怎麼,難道如今那丫頭這麼一鬨,竟無人敢去問她了不成?”
她這話一出口,在座的眾人皆斂息屏氣,皆把目光投向了大房這邊。惟有鐘九、秦淮並鐘信等留在家廟這邊的幾人,還有些不知就裡。
何意如看出鐘九眼中的疑惑,又見秦淮亦是一臉懵懂之狀,便歎了口氣,道:
“九叔,既然官家已經查驗出老大的死因並無異狀,眼下老大媳婦這邊,也自然還是要回泊春苑才是。可是現下那邊出了點子事端,也關著方才你問我之事,說來便是老大那個貼身丫頭雀兒,這會子因聽說老大歿了,她便發了失心瘋般,隻叫著說老大昔日應承了她,要將她配給鐘家的少爺作妾,現今老大沒了,她便撒潑裝瘋,滿嘴裡渾說些瞎話,隻仗著昔日老大寵她,想渾鬨著遂了她的願。”
何意如這番話雖然說出了雀兒在鐘家渾鬨的事實,其實卻打了一半的折扣。
究竟鐘仁生前應承她給哪房少爺作妾,這會子大少爺死了,她又說了哪些渾話瞎話,大太太都是一語帶過,明顯是在遮掩著什麼。
要知道,一個家生子的丫頭,想靠昔日主子的寵愛便想借機上位,簡直便是癡心妄想,倒是大太太一語帶過的那些所謂瞎話,恐怕倒是她敢和主子叫板的資本。
秦淮在聽到大太太說出這番言語時,竟然並沒有納罕的感覺。
倒是一時之間,心裡麵像有一束光在黑暗處引著,一會兒透了亮,一會兒又有些糊塗,總覺得有個什麼事情,就在雀兒的身上裝著,隨時就有可能爆出來一樣。
反是鐘九聽畢何意如的話後,皺起了眉頭,“我倒是不太懂你們府裡的規矩,怎麼一個少爺的貼身丫頭,就敢這樣和主子叫板,尤其還是老大的丫頭,便鐘仁昔日的脾氣,如何竟會有這樣霸道無賴的丫頭,說起來,我竟真有幾分不敢相信,隻覺有些納罕了。”
一邊的於汀蘭不等彆人開口,便在一旁冷笑道,“鐘家大房裡的事,九叔又有什麼不敢相信的?這些年死了這麼多位大少奶奶,又破天荒娶了個男大奶奶,難道在九叔眼裡,還不夠納罕不成?我這人生來脾氣就直,說出話來或許中不了太太的意,那雀兒她算個什麼東西,倒敢來叫太太的板!一個姨娘不姨娘,丫頭不丫頭的下流貨色,還有臉張嘴說要嫁鐘家的少爺,我呸!說起來,我隻恨不是大房的當家奶奶,整個泊春苑竟讓那丫頭得了意,若是我在,早讓她腳上的筋斷了三回!”
她這話說出來,若在平時,以鐘毓的性格,哪還有容她的份,早就跳將出來,當麵鑼對麵鼓地吵上一番。誰知今日不僅何意如麵色萎頓,便連她也像啞了火的炮仗,隻拿兩隻眼睛狠狠剜了於汀蘭一眼,竟把火生生壓了下去。
這邊於汀蘭牙尖嘴利,大房不作聲響,那邊三房的六少爺鐘智卻好像生怕沒人給於汀蘭捧場,忙接口道:
“二嫂子且消消氣,你是有身子的人,犯不上因為大房的丫頭動了肝火,人家大房奶奶便在這裡,都像是與己無關,嫂子又何必置這樣的閒氣?隻是方才太太說的那句雀兒想嫁鐘家少爺話,我因之前也聽人說了,心裡倒好笑得緊,我便是真要納妾,也必不會相中她。我隻是奇怪,怎麼大哥這一去不過才三天兩夜的光景,大房的人心便散成這個樣子,一個下人丫頭便有這樣不自量力的想法,那身份好的,更不知道怎麼心急如焚呢!”
秦淮一愣,這六少爺最後一句,嘲諷得顯然便是自己。
這些日子以來,秦淮早就發現二房三房之間,果然像書中描述的那樣,因二太太三太太是親表姐妹的緣故,向來同聲同氣,一直是聯著手同大房明爭暗鬥。
便是自己從品簫堂初識鐘家人起,這六少爺鐘智便憑著一根天生的靈舌,總是明著暗著偏心於汀蘭,加著勁地嘲諷自己。而眼下,借著指責雀兒之際,舌尖一勾,竟又把矛頭遞向了自己。
秦淮雖不知何意如與鐘毓為何忽然間偃旗息鼓,竟然任由二房三房大放厥詞。
但是這幾日諸多事情接踵而至,本就讓他一身焦躁,尤其是今日自己將守貞鎖暗渡陳倉到邱墨林身上後,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生怕那花心蘿卜大了意,竟被人發現了去。
因此這會子見鐘智三語兩語間便又將臟水潑到自己身上,秦淮心中的怒火,便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他慢慢站起身,竟徑直走到鐘智的身前,盯著他的臉,半晌沒有言語。
眾人都覺得有些納罕,但又知道方才六少爺話裡話外,便是在嘲諷剛成新寡的大少奶奶,故而見秦淮忽然站出來,皆是心中一驚。有好事的,更是興奮的睜大了眼睛。
鐘智被秦淮看得有些不甚自在,用手理了理油亮的分頭,訕笑道,“大嫂子為何這般看著我不動,雖說咱們是叔嫂的情分,可是大嫂子剛剛寡居,便這樣盯著小叔子看,終不太好吧!”
秦淮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將目光從他的麵上移開,轉向堂中間擺放的一隻香爐。
那爐中原燃著檀香,此際天色已晚,香火早已燃儘,隻微有餘香嫋嫋。
秦淮看了看那爐口的香灰,忽然開口道:
“人死如香燼,剩下的,不過是死灰一捧。大爺方方離我而去,我現下這顆心,正如這爐裡的死灰一般,便是多看六爺一眼,也不過是親眷間慣常的情分,你又何必多心,說出那些讓外人見笑的話來?更何況我之所以這樣看你,自是有我的緣由……”
秦淮說到此處,頓了頓,一邊的鐘智正聽得心中納罕,忍不住問道:“什麼緣由?”
“說起來,我不過是想細瞧一眼,六爺怎麼就自覺有那份量,能入了大房丫頭的眼。要知道,人家雀兒口中說要嫁的少爺,根本便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