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從頭來過(1 / 2)

餘汙 肉包不吃肉 13367 字 3個月前

() 一滴露水從柏葉上滴答而落。

墨熄寬袖在清風裡獵獵飄飛, 他站在戰魂山英烈陵的鬆柏坡上,遙望著逶迤碑林之間, 那個小小的影子。

這是第一日的深夜, 星垂四野。

與慕容憐一番交鋒後, 顧茫就真的在戰魂山一座墳接一座墳地磕了過去。慕容憐給他的明明隻是羞辱,顧茫卻把這當做了一條出路,他用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固執,想要以此證明自己重新萌發的心誌。

“你真的要這麼做?”

“真的。”

“哪怕什麼都不能改變?”

“能改變的。”顧茫說,“至少我自己能好受些。”

於是慕容憐知道自己得逞了,而墨熄知道顧茫已做出選擇不會回頭。

後來,慕容憐走了,墨熄也必須離開。顧茫一個人在鳥雀啁啾的墓園叩首跪拜, 後來, 倦鳥也歸林了,夕陽墜落,吳鉤霜寒, 萬籟俱寂裡,唯顧茫是這座亡人之城的動靜, 一叩一拜。

再後來, 墨熄放心不下, 又獨自返回了戰魂山頂, 他不便於露麵,於是站在鬆柏坡上遙遙地看著那個白色的身影。

顧茫跪了一夜,他便也在樹下看了一夜, 待到天明破曉,有掃墓祭拜的人來了,墨熄也就悄無聲地離去了。他還有朝會,並不能時時刻刻留在英烈陵。

不知是不是慕容憐在刻意煽風點火,顧茫在戰魂山叩拜英靈的事情就像插了翅膀,不消一個上午,就傳遍了整個重華城。

“這廝又在打什麼算盤?”

“聽說是忽然之間開了竅,覺得自己以前做了錯事,想要謝罪啦。”

“他真有這份心?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去看看吧?”

重華城的高階顯貴,白日裡是沒有任何空暇去戰魂山找事兒的,但是還有些平日裡遊手好閒的散人,聽到這件事就和蚊子嗅見了血一窩蜂地湧去了英烈陵,說是去掃墓,其實也就是為了去親眼見見這番熱鬨。

這些人儘管礙於羲和君的麵子,不會直接去和顧茫為難,但冷言譏諷的卻不再少數。

於是顧茫跪著,而他們卻以袖掩口,互相低語:“還真跪得有模有樣,以前他在望舒君的彆院裡伺候客人的時候可沒見著他態度這麼好。怎麼到了羲和君手裡調/教了半年許,乖巧成這樣了?”

“羲和君手段好唄。”

“要我說,羲和君這人吃軟不吃硬大家都知道,姓顧的一定也是摸透了羲和君的性子,所以假裝懺悔,惺惺作態,騙人騙鬼。”

“原來如此!還是你說的有道理,哎呀,是啊,真要他真那麼愧疚,為什麼不乾脆自儘?”

“果然還是個騙子!”

顧茫充耳不聞,便在這指指點點中拾級而上,一邊拜,一路磕,口中不斷重複著慕容憐教過他的話:

“叛臣顧茫,萬死難贖血罪。”

他念的那麼虔誠,好像這句話像是一句往生咒,能將他罪惡的魂靈從無涯苦海裡渡出。

可恨他的人太多了,唾棄他的人太多,他在苦海裡掙紮,岸上的人卻朝他砸石頭,跟他說回去吧,溺死吧,你這一輩子也就配這樣的結局。

顧茫在這逆流中不斷重複著跪拜的動作,額頭千次萬次磕在硬冷的石麵上。他腳步沉重,身體頹唐,但眼睛卻閃著光亮,支撐著他拾級而上。

彎下他的脊骨,低下他的頭顱。

“叛臣顧茫。”

虔誠合掌,從天地金輝,到夜幕蒼茫。

“萬死難贖血罪……”

到第三日的時候,天空陰雲密布,重華城下起了綿綿春雨,顧茫衣著本就單薄,在料峭春寒淒風楚雨裡跪的久了,身子終是有些撐不住。他手足並用強撐著爬上又一層石階,在第一個玉碑前跪地。他嘴唇翕動著,想說話卻實在發不出聲,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淒迷而落。

他仰起頭,仰望著那巍峨莊嚴的英烈碑。

“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靈長眠。”

原來已磕到了慕容憐的父親……

顧茫看著那一行威嚴的金字,碑文那麼清正肅淨,而他像蜷縮在神祇前的一灘爛泥,一抔土灰。他嘴唇哆嗦著,已經幾乎發不出聲的喉管蠕動著,努力地低喃開口:“叛臣顧茫……”

春雷驚動,沉悶猶如天幕化作巨鼓被轟然擂響。

顧茫顫抖地抬起像是灌了鉛的雙掌,在額前合十,而後合上眼睛,佝僂地蜷跪下去。

“萬死……難贖血罪……”

天雷空破。

仿佛被此雷霆之威震碎,這一跪之下,顧茫沒有再起身。三日三夜的叩首,不眠不休,終於讓他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見他狼狽不堪地倒在了雨裡,蜷在了慕容玄的墓前,那些原本就是來瞧熱鬨的人就像禿鷲聞到了死物,立刻湊上去靠近了看。他們睨著那具**的單薄身子——顧茫暴走事件他們是知道的,因此顧茫清醒的時候,他們並不敢太過放肆,講話也多是悉悉索索的。但顧茫此時昏迷不醒,疲憊至極,某些人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這個狗奴才,說是誠心謝罪,還沒磕完就軟弱不堪地倒下去了,真暈還假暈啊?”

“踢一腳不就知道了。”

於是有人上前踢了踢顧茫蒼白的臉頰,等了一會兒,仍不見顧茫有任何動靜——“他是真的昏死過去了!”

嘩地一下子熱鬨起來,便如堤壩撕開個口子。

“讓他來戰魂山磕頭的,又不是讓他來戰魂山睡覺的!”

“該打!”

說來也是有趣,此刻聚集到戰魂山的這些人,大多都並不是什麼將門虎子,英烈之後。真正與顧茫有直接血仇的那些高階貴族並不會特意爬那麼久的山,哼哧哼哧花上一整天就為了瞧個熱鬨,他們隻想看到顧茫伏法,如果不能伏法,他們寧可不去看這個人,看著還嫌惡心。

而至於手中真正掌握著能力與權力的那一簇人,譬如夢澤公主,譬如薑拂黎,譬如嶽鈞天慕容楚衣,這一層的貴族與能臣,就更不可能來趟著一趟渾水。

所以說物以類聚,能特意湊到山頂上看顧茫出醜的都是些品性相似的蠅苟之徒,大多沒什麼本事,也閒得發慌。明明顧茫並無直接欠著他們人命債,這波人卻比真正的英靈後嗣還要情緒激動,意欲打抱不平。

而這世上的打抱不平大抵可以分為兩種:

一是真的心意難平,有事說事。

二是真的無所事事,沒事找事。

此刻圍聚戰魂山之流自是屬於第二種,但除了這些沒事找事的人之外,也有零星幾個真正來戰魂山祭拜掃墓的路人撞上了這一幕。於是一團粥粥亂象中,忽然傳出一個孩子輕輕的聲音,脆生生的童稚音色,帶著哭腔,再也忍不住了嗚咽道:“叔伯姨娘,你們……你們能不能不要打他了……”

話未說完,就被一隻大手捂住。

那些人回過頭來,初時不知是誰家千金居然敢直接開口阻攔,還有些慌,心道彆是什麼大貴族家的閨女吧?但當他們看清說話的人時,心慌簡直蕩平得比漣漪還快,轉瞬換作凶狠嘴臉:“長豐君?你女兒又在發什麼瘋?”

原來方才出聲的孩子就是小蘭兒。

小蘭兒今日也雖父親來陵園祭掃,沒想到竟會遇上如此情形。

她自患病起就處處遭受白眼,沒人敢跟她玩耍,沒人願意聽她說話,除了爹爹,就再也無誰與她笑過。

雖然在藥師府一見,她與顧茫其實隻說了幾句話,但就那幾句,那一隻停在她鬢角的蜻蜓,竟已是她那麼多年第一次得到的天真爛漫。此時見到大哥哥被這樣欺辱,眼淚不禁簌簌地滾了下來。

長豐君忙道:“對不住,對不住。”

那些人卻不依不饒,嘲諷道:“說你女兒是瘋狗還真沒錯,居然幫著這種惡心東西求情。”

“管好你女兒的爛嘴吧,她現在還能在學宮上課都是我們看你可憐,給你的機會,要是不識相,遲早挖了她這禍患的靈核!”

竟更有甚者,尖酸刻薄道:“長豐君你女兒彆該是小小年紀就好色吧,看上這條狗啦?”

如此齷齪言論,世上任何一個正常的父親都不可能忍得下去。但長豐君並不屬於“正常”一疇的。他是已經被逼到絕境的麋鹿,麵對磨牙吮血的虎狼,他能怎麼辦?哪怕再氣,氣得撕心,氣得發抖,他也隻能把怒焰強忍下去。

儘管他脖頸的經絡都暴起了,他也隻能陪著笑,喏喏的。

他們說得對,小蘭兒經不住任何一個小錯了,她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挖去靈核,逐出學宮。

長豐君一邊躬身道著歉,一邊倉皇把女兒抱起,帶著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出了陵園,他一鬆開捂著蘭兒的手,小丫頭就哭了。

她伏在他背上,哽咽道:“爹爹,那個大哥哥到底犯了什麼錯……”

長豐君摸著她的頭發:“死罪啊,叛國死罪。蘭兒,不要再多話啦。”

“沒有辦法原諒他嗎?”

“罪無可赦,沒法兒原諒的。”

蘭兒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淌落:“可是……可是……”

她被父親抱著走下山道,她伏在父親肩頭,看著顧茫和那一圈人在視野裡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小孩子不諳世事,更不知顧茫早已無父無母,她哽咽道:“可是他這樣……他的爹娘看到了……該有多痛啊……”

如果他的爹爹媽媽看到了。

該有多痛啊……

可是小蘭兒並不明白,顧茫沒有爹娘了,他很早就失去了他的親人,然後,失去了他的兄弟,失去了他的軍隊,失去了榮耀與聲名——如今他除了一身汙泥彆無傍身之物。沒人會為他痛,隻有人為了他的痛而撫掌稱快。

沒有人會在乎他的。

而那個唯一可以陪伴他的人,也被命運與地位的枷鎖捆縛著,早已身不由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