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無法戴上的英烈巾(1 / 2)

餘汙 肉包不吃肉 11304 字 3個月前

() 顧茫抱住自己的腦袋,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暈。

掩人耳目……

冠姓為林……

臨安楚氏……

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樣紮入他的顱內,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腦海深處遊曳著, 刺激著他那些與之相關的記憶。

恍惚間, 他好像聽到有個柔軟如緞的嗓音在低低吟唱著:“紅海棠, 黃海棠,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唱歌的人隱約有著臨安鄉音,一曲江南水鄉的童謠,哄著將入睡的孩子。

紅海棠,黃海棠……

顧茫痛苦地往後退了一步,顱側陣陣抽痛著。一麵是消退的記憶,一麵是被刺激出來的回想, 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腦海裡像流風回雪一般難以捕捉, 卻又冷不防地竄出個影來,攪得他愈發混亂。

他仿佛看到了當年望舒府的小屋裡,林姨披著褙子, 依窗而坐,她一邊拍著靠在她膝頭入睡的顧茫, 一邊柔聲吟唱:“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

記憶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眯縫著眼, 衝她露出一個笑, 夢囈似的喃喃著:“泥姨, 你唱的真好聽。”

林姨目光溫軟得像是春絮,她摸了摸孩子的頭發:“阿茫若是喜歡,林姨便一直唱給你聽。”

“那你不會累嗎?”

女人微笑著:“不會。”

“那你不會渴嗎?”

“不會。”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個哈欠,小獸一般蜷在女人的身邊:“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該多好啊。”

撫摸著他的那雙手驀地頓住了,微微地有些發抖。

但那時候的顧茫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也更沒有抬頭瞧見林姨複雜的神情,他隻是縮了縮身子,調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挨在她的身邊。

敞開的小軒窗外,有細碎的花瓣隨著春雨如酥飄落,吹進屋來。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場隨時都會醒來的好夢。

“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顧茫驀地在夢境深處跪下,他的頭顱都像要被鈍沉的巨斧劈開了,他抱著腦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

他像是瀕死的魚一般,痙攣得越來越厲害。

慕容憐說——你至少該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麼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與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無法遏製地回想起自己寫在書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麵反複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話便是:“望舒府與你有活命之恩,前塵難書,糾葛難表,望至少銘記此事,不與望舒君相為難。”

所以他未曾失憶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對嗎?

仿佛是受到他強烈的心念震顫所感,一些原本已經沉入深淵的記憶像是蛟龍出水一般閃爍著浮出岸來。

在那海棠飄飛的童謠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對他說過的那一番話。

那個病骨支離的女人緊緊攥著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開一合著,她對他說:“阿茫……趙夫人……趙夫人雖然有這樣……這樣那樣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華滿城所傳,是個……咳咳,是個心狠手辣的妒婦……她……與她的家族不一樣……她的心腸是好的……隻是她為人太倔,許多旁人對她的誤會……她是不想解釋的……”

“可你不能誤會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來不到這世上啦……”

“你知道嗎……她啊,她救過你與你阿娘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容,“所以,請你不要怨恨他們母子,趙夫人和小公子,其實……”

她說到這裡,呼吸已經十分困難,蒼白的嘴唇顫抖著,眼珠緊緊盯著顧茫的臉,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靈深處去。

她輕若蚊吟,卻還是噙著淚花,堅持道:“其實……他們……也是可憐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無路。

被血統與自尊綁縛住的一對母子。

又能好過得到哪裡去呢?

“泥姨!泥姨!!”小顧茫伏在女人榻邊,女人的雙眸依然睜著,有清亮的淚水順著臉頰淌落,可是裡頭的光彩已驟然熄滅了。那時候的顧茫還並不那麼知曉生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這個會唱著童謠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來。他是那麼傷心,傷心於人生中第一次永遠的彆離,以至於他當時無法深究林姨臨終前所述的那一番話。

是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恍惚明白能說出這番話的林姨,一定知道些與他身世相關的內情。

至少林姨應當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可她卻未曾留給他追問的機會。

再後來,顧茫長大了。

縱使慕容憐一直以來都刁難他,欺辱他,他也幾乎不與對方記恨爭吵。

或許是因為林姨從來沒有向他訴求過什麼,過世前唯一請他做的就是不要與趙氏母子為難。又或許是林姨從來沒有騙過他,她說趙夫人對他是有恩的,那便不會是錯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著他們。

而另一方麵,顧茫也一直在調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麼樣的。他從坊間的禁冊小本,從口口相傳的蜚語流言中逐漸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測。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塵封已久的書閣,發現了一匣子慕容玄與楚姑娘往來的書信,一切終於水落石出。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他應當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憐同父異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時候,林姨也好,趙夫人也罷,都已作塚中芳骨了。

顧茫沒有什麼鐵證能夠證實自己血統,事實上那個時候他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夢想。他在昏暗處活久了,結識了陸展星,結識了一群塵埃裡的狐朋狗友,他並不想蛻一層皮血淋淋地上岸,站到他本該歸屬的權貴族群裡。

他當了那麼多年的奴隸,深知其中疾苦,所以他更渴望帶著寒窟裡的人一道逆風前行,而不是獨善其身。

他唯一對自己真實身份的留戀,隻是在一次年終尾祭時,麵對一疊慕容玄留下的祭祀袍,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上那一道藍金色的英烈帛帶。

趁無人,端端正正地束在了自己額前。

明明是屬於他的東西,卻隻能猶如做賊一般偷著佩一回,未及端鏡細看,身後的門就砰然大開。

慕容憐怒氣衝衝地闖進來,眼中閃著的是憤恨又惱怒的光芒。

“你這個賤奴!你也敢動我爹的遺物?摘下來!!!”

摘下來!

慕容憐勒令得嚴厲又急切,甚至於伸手去奪顧茫的英烈佩:“這是我慕容家的東西,你算什麼?!就你也配——”

顧茫那時候因為傷心而沒有意識到,那一刻衝進來強奪佩帶的慕容憐,似乎是太急,也太惶然了。

他曾以為慕容憐欺辱他,隻是因為單純地看他不順眼。

原來不是的。

就像他知道了倆人本是兄弟的真相,而一直沒有揭穿一樣。慕容憐其實也早就清楚。正因如此,顧茫的每一點進步,都像摑在他臉上火辣辣的耳光,顧茫的每一次成功,都像在對他的權勢構成莫大的威脅。

“你們同為血統繼承者,若是你不好好學,望舒府遲早會是他的。”

“你怎能不如一個庶民生下的臭小子。”

“慕容憐,你要將他當作懸在你頭頂的一把劍,想想看吧,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也是慕容家的人,他怎會不奪你的權。”

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其實都已知道了與彼此的血緣關係。然而一個卻始終與對方飽含警惕,惡劣地揣測著。一個卻守著母親臨終前的遺言,默默忍讓著,保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