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重逢的雨(2 / 2)

坤寧 時鏡 9078 字 6個月前

五官也算端正,隻是一雙眼太深。

唇角總仿佛勾著一抹笑,看人時卻算不上真誠,甚至有一種天生的冷酷。

薑雪寧立在窗邊,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

竟是陳瀛!

本朝出了名的酷吏,如今的刑部侍郎,也是上一世差點要了張遮命的那個人……

他怎麼會在這裡?

薑雪寧頓時一怔。

隻見陳瀛下車之後立刻被人迎入了洗塵軒內,不多時二樓緊閉著的窗內便起了一陣熱鬨的寒暄之聲,即便是隔著雨幕都能聽見眾人熱絡地稱呼著“陳大人”。

這時堂倌進來為薑雪寧換上熱茶。

她便問:“都這麼晚了,又是這樣的下雨天,你們層霄樓都沒有客人,對麵的洗塵軒倒是熱鬨。”

堂倌順著她的視線向窗外忘了一眼便笑起來:“哦,對麵啊。聽說是刑部陳大人請客,去的都是刑部裡的官老爺,不在我們這兒正常。上次陳大人前腳剛走,謝少師後腳便在我們這裡遇襲,陳大人覺著不吉利,從此都改在洗塵閣吃飯了。”

這樣嗎?

薑雪寧的目光依舊落在對麵那人影晃動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了。

接著外頭那一扇窗便被推開了,一屋子的酒氣與笑聲都傳了出來,從薑雪寧這裡輕而易舉就能看見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結奉承的嘴臉。

她頓時皺了皺眉,知道她能看到彆人,彆人也能看到她,便要轉過身來,叫蓮兒棠兒把窗戶給關上。

可就在剛一轉身,想要開口的刹那——

方才對麵洗塵軒開窗後的場景,如同一卷畫幅般,忽然回到了她的腦海,定在了其中一個安靜的角落。

她的心輕輕地顫了那麼一下,連著身體都仿佛有刹那的僵硬,於是也不知懷著怎樣一種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轉過了身,再一次向對麵窗內望去!

洗塵軒內擺了宴,桌上擺的是玉盤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陳瀛一來便被眾人請到了上首。

他在這一乾人中畢竟是官階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眾人說笑間都舉起了酒盞來勸他的酒,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顯得熱鬨無比。

於是那安靜的一角,便顯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擋著,薑雪寧隻能看見他被遮擋了些許的側影。一身下品官員常穿著的藏青細布圓領袍,兩袖略寬,隨那一雙修長但手指骨節突出的手掌,輕輕壓在分開的兩膝之上。

坐在圓凳上,脊背筆直。

張遮向外看著連綿的雨幕。

背後滿室應酬的熱鬨,仿佛都沾不著他一身的清冷靜肅,與他全無乾係。

即便隻是瞥著這樣一道實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側影,可薑雪寧就是能夠肯定——

是他。

再不會有彆人。

這樣安靜看雨的姿態,過去了這麼久,這麼久,竟然還深深地刻在她記憶之中,無法消磨掉一絲痕跡。

張大人,還是這樣喜歡看雨啊……

這一刻,薑雪寧眼底竟有一股潮熱的淚意在湧。

上一世的所有頃刻間全翻了出來。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台階下伸手撕去了被她故意使壞踩著的官袍一角,再抬起頭來望著她時,眼睫上沾滿的雨珠;

午後的乾清宮裡,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麵前壓低了視線不敢抬起時,手掌慢慢攥緊了的僵硬弧度;

泥濘的驛道上,是他捂了受傷的肩膀,向著崴了腳的她伸出手來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麼不好,偏要由著自己去招惹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大抵是她心裡藏著一隻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攪濁,要把那高高立在聖堂上的人都拽下來,在人世煙火的苦痛裡打轉掙紮……

如此,方覺滿足。

上一世,她欠燕臨的,燕臨都十倍百倍地報複回來了;可欠張遮的,便是舍了那一條命,她也償還不了。

她是張遮清正凜冽一生裡,終究沒有跨過的魔障。

而張遮,卻是她塵埃覆滿的心內,最後一角不染的淨土。

曾有過那麼幾個刹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後,她要不顧一切地嫁給這個人。從此以後,舉袖為他拂去衣上每一點汙濁的塵埃,俯身為他拾起前路每一塊絆腳的瓦礫,變成一個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自己的好。

可她終究是皇後。

一顆為塵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薑雪寧望著對麵,視線裡慢慢一片模糊,隻是不知到底是因為那傾盆的雨水,還是因為那上湧的淚水……

有人從洗塵軒的樓下匆匆上去。

長久坐在窗下的張遮,終於動了一動。

那人對他說了什麼,他便點了點頭,起身來向旁人道彆,也不看他們是什麼臉色,就從開著的房門裡麵走了出去。

一路下樓。

洗塵軒的堂倌在門前給他遞了傘,他接過,將那深青色的油紙傘撐開,打了起來。

在傘沿抬起的時候,那一張輪廓深刻麵龐也在傘下出露,從清冷的下頜,到緊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還有那平靜修狹的眼,微微顰蹙的長眉……

仿佛感知到什麼一般,他的視線抬了起來。

於是就這樣正正地撞上了。

隔著如簾似煙的雨幕與長街,她在樓上窗邊,他在樓下階前。

薑雪寧眼底,一滴滾淚毫無征兆地墜下。

傘尖上一滴冷雨,輕輕落在張遮的手背。

他覺著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樣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鉛華,沒有了那隱約的偏執,就這樣乾淨而柔美的,站在他最愛的大雨後麵,用一雙同樣下著雨的眼望他。

這一刻,執傘的手指用力地握緊了。

可他終究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隻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後,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階,讓那一把撐開的傘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視線裡漸漸行遠。

薑雪寧於是想:真好,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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