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張望了一下,一咬牙道:“隻看一眼,看完就將屏風歸回原位。”
牛二郎眼見大勢已去,隻得舍命陪君子。
宋十郎道:“兩千貫文,你若是害怕就先捂住眼睛,我們先瞅瞅,沒什麼你再睜眼。”
藺知柔向來不怕這些神神鬼鬼,淡然道:“無妨。”
宋十郎摩了摩手掌道:“盧十七,你同我一邊,我搬下麵,你扶住上頭,牛兄你扶另一邊。”
又轉頭對藺知柔道:“兩千貫文,你躲開點,彆砸了腦袋。”
藺知柔從善如流地退到一邊。
三人小心翼翼地搬起屏風,將它倚靠在側麵的牆壁上。
屏風移去後,果然露出滿牆的壁畫。
藺知柔一眼望去,還未看清楚細節,光是晦暗的色調和壓抑的構圖已經讓人心口一悶。
“這裡太暗了。”宋十郎四下看了看,惡向膽邊生,拿起香案上的長明燈,走到地獄變前,舉起燈,一邊照一邊看。
緩緩移動的光暈中顯現出各種猙獰扭曲的麵目和身軀,幾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這畫像畫藝拙劣,技巧生疏,線條粗糙,人物比例失真,有種孩童般的稚拙之感,可那些靈魂痛苦扭曲的神情和姿態卻又如此惟妙惟肖,令人感同身受,兩相對比之下,越發令人毛骨悚然。
宋十郎在長安見過的地獄變技藝精湛,卻沒有這樣攝人心魄的力量。
看著看著,他的背上滲出冷汗,舉燈的手也開始顫抖起來,隨著火焰的跳動,畫像上的惡鬼和死魂仿佛動了起來,越發瘮人。
藺知柔也有些心神不寧,這壁畫看著確實妖異,若是膽子小一點,嚇得大病一場也不奇怪。
火苗跳動了一下,阿鉉嚇得退後兩步:“要不......咱們還是走罷......”
這回連宋十郎都不敢逞強了,小聲道:“走,走,趕緊把屏風搬回原位......”
話音剛落,一隻手冷不丁落在他肩頭。
宋十郎“嗷”地一聲跳將起來拔腿就跑,燈油撒了一地也顧不上了。
白稚川笑著拽住他:“十郎是我。”
眾人回頭一看,柳雲卿和白稚川兩人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們的身後。
宋十郎兩條腿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白先生,你嚇死我了!”
白稚川忍著笑,作了個揖:“是白某的不是,給你賠禮了。”
阿鉉心虛地覷了一眼柳雲卿:“師父......”
柳雲卿“嗯”了一聲,看看藺知柔:“嚇到了麼?”
藺知柔搖了搖頭:“不曾。”不過仍舊止不住有些心悸。
白稚川驚訝道:“沒想到膽子最大的是七郎。”
阿鉉見柳雲卿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大著膽子問道:“師父,這地獄變究竟是何人所繪,竟比景公寺的還可怖。”
宋十郎也道:“是啊師父,也太瘮人了!”難道真是鬼畫的?
柳雲卿道:“那些傳言都是無稽之談。這地獄變是慧堅禪師的師祖曇秀大師親筆所繪。”
柳雲卿走到壁畫前,舉起手中風燈照了照,道:“曇秀大師本是陳朝宗室,生在末世,建康城破之日,大軍大肆屠戮,焚燒廬舍,丁壯儘皆斬截,嬰兒貫於槊上,死者數以萬計,將領斬下萬人頭顱,在石頭南岸堆起京觀。建康一夕之間夷為平地,繁華蕩儘。
他頓了頓道:“這壁畫上的每一筆,都是大師親眼所見。”
幾人怔在原地,都說不出話來。
柳雲卿接著道:“數萬人命在青史中不過寥寥數筆,身在高處之人,望腳下這些黔首難免如螻蟻般渺小輕賤,這亦是人之常情。他日爾等身居廟堂之高,若是能有一時片刻記起今日所見,便不妄我們師徒一場。”
藺知柔心中一震,仿佛有一雙手拂開她眼前雲翳,曾經的迷茫一掃而空。她站在幽暗的佛堂中,卻仿佛置身萬裡晴空之下。
兩世為人,她所做的一切隻為出人頭地,一股不甘仿佛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前進,她的心是很窄的,隻放得下自己和寥寥幾人,她並不以為自己有錯,直至此時此刻。
柳雲卿手執一盞孤燈為她照亮了前路。
藺知柔深深拜下:“謹遵師父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