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泥娃娃(三)(1 / 2)

黃泉路下 touchinghk 9810 字 5個月前

第4章

倪大壯第二次來到茉莉洗頭房的時候,戴了厚厚一頂帽子。

他坐在洗頭椅上,煩躁地拽著頭頂,帽子卻像被粘在頭上一樣紋絲不動。

“幫幫我!”他看向茉莉的目光可憐又可怖。

茉莉站在他身後,白皙的手指伸出去在他頭上輕輕轉了一圈。

像有魔法,帽子啪地一下掉在了瓷盆裡。

可是一起掉下的還有倪大壯帶血的頭發,粘在灰色的帽子上像失去生命的枯草。

他卻渾然未覺地躺在了洗頭椅上。

茉莉打開水籠頭,溫熱的水澆在倪大壯的頭發上,大塊大塊的泥巴從他頭上衝下,黑色的瓷盆中滿是黃褐色的泥水。

倪大壯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口氣:“這麼多天了,這會兒才終於舒服了。”

茉莉諷刺地勾了唇角,目光凝在他的頭頂,輕輕哼起了歌曲。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倪大壯像被開水燙到似的渾身一抖,聲音嘶啞又尖利:“不,不要這首歌!”

話說出口,又像意識到自己失言,對茉莉陪著小心:“跟我說說話,說說話就好了。”

茉莉溫順地點頭,將龍頭裡的水又開大了一些。

“不想聽歌的話,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怎麼樣?”

倪大壯沒有說話,他仰麵朝天,在溫熱的水流下發出輕微的鼾聲。

茉莉沒有在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三十年前,秦嶺山裡麵,有個小縣城,叫留壩。留壩北麵是山,東西兩邊都是河,依山傍水,聚集了很多世世代代耕種為生的村民。

山高路險,村民們都將家安在了山下的平地,靠近南邊山穀的唯一出口附近。百年來一直安居樂業,飼雞養豬,過著平淡和樂的生活。

直到三十年前的那年夏天,天氣反常到了詭異的地步。

六月蝗災,兩山之間如同掀起了土黃色的颶風,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像一張巨網從天而降,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七月暴雨,整整三十日未見陽光,遍地殘枝敗葉分明盛夏卻宛如深秋,深淺不一的田埂變成了池塘,一腳踏入半身都會陷入淤泥。

村裡上了年紀的老人像是預視到了災禍的來臨,在那個夏天接二連三地離開了人世。

倪大壯那時不過十餘歲,深深記得那年村中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幾乎人人手臂間都有帶孝,一整個夏天都沒有拆下來。

八月,泥石流來了。

明明是白天,卻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山石樹木被攪和在巨山一樣的泥漿中,裹挾著目光所及處能見到的一切,龐然巨怪一般往前一點點推進。

倪大壯目瞪口呆地看著曾經熟悉得像是朋友一樣的大山化作奪命的神邸,直到母親抱著妹妹衝到了他的身邊,拽著他往外走。

“逃!快逃啊!”母親嘶喊。

“爸,我爸還在山上…”倪大壯喃喃,腳上

卻像長了眼睛,不由自主跟在母親的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跑。

所有人都麵朝南方,往溝外跑。

泥漿混著雨水,粗布鞋要不了多久就被磨得破破爛爛,踩在碎石泥塊上的腳板很快就血肉模糊,倪大壯卻早已感受不到疼痛,依舊機械地往前走。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全黑,才從山口逃出留壩縣,到了略微寬闊一些的鳳縣。

耳邊聽不到轟隆的山崩聲,頭頂也沒有連日落下的暴雨,死裡逃生的村民像是剛出生的豬仔一樣聚集在一起,彼此清點著各家留下的人數。

倪大壯也是這時候才想起被留在山中的父親,撲進母親懷中低聲嗚咽。

還在繈褓中的妹妹被母親用一張泛白的藍布綁在身上走了一路,母親累得連腰都抬不起來,推開他躺在平地上喘著粗氣。

他將妹妹接過去,放在半眯著眼睛的母親身邊,自己也蜷成一團,睡在母親和妹妹的身側。

很快的,比泥石流更大的災禍來到了。

饑餓。

大災之後的百餘村民,在幾乎一片荒蕪的山澗,饑餓又痛苦地忍耐著。

原本就不是富裕的年歲,再加上連月來的災禍,幾乎人人都瘦得麵黃肌瘦。

有些年輕的人捱不住,為了逃生找來枯草綁在腳上,繼續朝大山外麵走。

倪大壯也想走,可是一手攙著高燒不退的母親,一手抱著繈褓中的妹妹,寸步難行。

第四天,仍留在山中的老弱婦孺,終於等來了軍方的直升機。

倪大壯興奮地朝天吼叫,嘶啞的聲音被轟隆隆的飛機轟鳴徹底蓋過。

呼嘯而過的直升機投下一箱箱救急的食物,他嘶吼著朝落在遠處的箱子跑去。

有人比他跑得更快,也有人力氣比他更大。

有人將木箱子一角砸在地上,倪大壯不要命似的將手伸過那破裂的木板,在無數雙手臂的搶奪下,拽住幾包已經看不出形狀的壓縮餅乾。

他顫抖著手撕開包裝,狼吞虎咽地咬著難以下咽的壓縮餅乾,一連吞了兩塊,噎得連臉都憋紅了,卻還想朝最後一塊餅乾咬下去。

然而,卻有一雙冰冷的手攔住了他,粗礪的手指緊緊攥著他的餅乾,死也不放。

倪大壯暴怒回頭,卻一眼撞進他的母親哀求的目光中。

“給你…給你妹妹留一點吧。”

她從前天開始就燒得神智不清,倪大壯想象不到她是以怎麼樣的毅力從地上

爬起來,抱著妹妹走到他身邊,枯瘦的臉乍看像是骷髏,圓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睛。

倪大壯不想鬆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泥石流來的時候,你不也拋下爸自己逃走了嗎?”陰暗的念頭在倪大壯的腦海中盤旋,仿佛將他變成一隻毫無感情的怪獸。

可是他指尖的力量到底在她的堅持下一點點流逝。

他鬆開了手,眼睜睜看著母親長舒了一口氣,把那塊最後的餅乾掰碎了一點點喂進妹妹

的口中。

“還有半個月,你妹妹就過周歲了。”母親討好地衝他笑,妄圖激起他的骨肉之情,“妹妹還沒過過生日…再幾天,她就會走路,會說話,也知道是大哥救了她的命。”

倪大壯彆開臉,心裡的憤怒卻一陣陣湧上。

不過是個不值錢的女娃子,生出來倒貼錢也沒有人要的賠錢貨。

村裡生一個溺一個的多了是,逃命的時候還要帶上拖油瓶,難道拖累死了你,還要搭上我嗎?

他不想等死。

那一夜是倪大壯一輩子中度過的最安靜的一個晚上。

誰能想到十幾個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的荒原上,竟然會有這麼安靜的夜晚。星子綴滿蒼穹,倪大壯睜著眼睛,一點點看著璀璨的星空被漸漸泛白的天空取代。

高聳的山脈擋住了初升的太陽。

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尚有餘力的一家五口為了逃生,決定在第五天早上離開這片荒地,繼續朝大山外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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