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采蘑菇(一)(1 / 2)

黃泉路下 touchinghk 18952 字 5個月前

第114章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清早光著小腳丫走遍樹林和山岡,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數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傘裝滿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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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廖家村格外靜謐,空蕩蕩的田埂間再看不見一個人。小海眯起眼睛,默默看著遠方鼓起的一座座墳包。

茉莉並肩站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眺望,唇角掛著淡淡的微笑,冰冷的手指慢慢地撫上了小海的手腕。

“走吧。”她溫柔地說。

小海腳下沒動,幽深的眼眸依然落在綿延起伏的黃土上:“…姐姐真傻。”

“眾生皆苦,殿上的閻羅都能冷眼旁觀,怎麼到了你卻忍不了了呢?”他的語氣裡有不忍,有淡淡的責怪,和更多的心疼,“詹台說了,你真身在黃泉之下,強入人間必須步步小心,不能行差踏錯半分。”

“你因為廖花兒而來,也隻能撥正廖花兒有關的命數。”

他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你自己數數,你這幾年救了多少人?罰了多少人?如果救錯了、殺錯了,貿然改了生死簿上其他人的命數,你又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呢?

煙消雲散,灰飛煙滅,千年修道毀於一旦,從此墮入輪回不得翻身?

茉莉眨眨眼睛,滿臉無辜的表情:“嘿…小小年紀,怎麼總是想這麼多?”

她笑眯眯地揉揉他的頭:“我哪有你想的這麼厲害?說要改誰的命就改誰的命,我可做不到的呀。”

她掰著手指頭,像個孩子似的數著:“剛來的時候我水土不服,差點連實體都沒搞成。後來兜兜轉轉快十年,才總算能被人看見。”

茉莉吐了下舌頭:“…還得是快活不長的人。”

她也沒想到自己會等這麼久,才終於等到這一次旋轉乾坤撥雲見天的機會。

小海搖了頭,伸出手指,緊緊攥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火熱,微微有汗,像孩子的手一樣有一點點粘濕,可是卻一點也不讓人討厭。

“等我們給廖花兒討了公道,你就給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小海低著聲音,認真地叮囑她,深黑的眸子裡倒映出兩隻小小的茉莉的影子。

“你不要姐姐陪你啦?”茉莉說不出什麼心情,有點苦澀,又有點欣慰。

“你呀…”小海挪開了目光,“你這人看起來沒心沒肺,卻心軟得不得了。一直在這裡待著,誰知道哪天你又看不慣什麼,萬一遇見個罪該萬死的人,一個沒忍住動了手,你豈不是要灰飛煙滅掉?”

“想你陪我…當然想你陪著我。”

小海嘴唇有些泛白,卻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但是,我不要你…冒著危險陪我。”

這就是小海,再典型不過的小海。

從第一天遇見他,甚至在遇見他之前,

她就比誰都還要清楚的小海。默默撿來木板為她擋住洗頭房前的雨水的小海;每次進門之前都要捋下袖子,努力遮蓋腕上的傷痕的小海;興衝衝地規劃著他和她的未來,卻在知道她的困境之後毫不猶豫放手,不願給她增添半點包袱的小海。

茉莉垂下眼睛,半晌,輕輕笑了。

“那當然啦!”她歡樂地說,“等我搞定了,肯定就回家啦…有水有山有花,可讓我想念得不得了…”

她輕快的聲音格外刻意,眼睛裡不帶一丁點的笑意。

橙紅色的太陽被厚重的雲層遮住,如同倦鳥歸巢,終於落在了綿亙不絕的山脊背上。

茉莉回過身,深深望了眼陷入黑暗中的閻王殿,嘴唇輕輕開啟,又念了一遍黑色柱子上的那副對聯。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謂無知,冥冥內賞罰有定。善報惡報遠報近報終須有報,報報中是非分明。”

她搖了下頭,淡淡說道:“善惡有報,是非有定,字字句句寫得分明,我一定說到做到。”

世間本無茉莉,因而她來了。

可是世間卻僅有一個茉莉,遠遠不夠。

“世間本該,人人皆為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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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台從背包裡掏出了一塊紅色燙金的布,將雪白的頭骨包子布裡,溫柔地放進包裡。

“廖花兒,和我們一起上路吧。”他微微一笑,白骨梨塤在掌間溜了個圈,回頭看見小海在身後一言不發,便調侃地問道,“怎麼?我帶個人頭跟咱們一起走,你害怕嗎?”

小海抿了唇,慢慢挪到了詹台的身邊,也伸出手來學著他的樣子,溫柔又笨拙地拍了拍背包,說:“廖花兒,和我們一起上路吧。”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我姐姐人很好。她是為了你而來的,你要是在天有靈,記得保佑她順順利利地回家。”

詹台心中暖意流淌,拍了拍小海的肩膀,沒有說話。

天色已經全黑,廖家村背靠秦嶺,巍峨的山脈在入夜之後更顯得肅穆陰森,空蕩的村子讓小海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他聽過的有關秦嶺的那些故事。

清晨的廖花兒被山上下來的母熊襲擊…征北開著白色的切諾基,被趙大和錢二攔了下來,將屍體丟進深山。陰毒的趙大凶狠地說道:“兩天以後,狼和狐狸就能把屍體吃得啥都不剩了。”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走在他前麵的詹台像是意識到了小海的害怕,笑了一下,打破了沉默:“海,你知道嗎?剛剛那個廖花兒的故事裡,穿著黃衣服來到這兒,把廖花兒頭骨用銅錢釘住的那個老道士,就是我師父。”

“所以這次我來,也是想替師門贖罪。”他自嘲地笑笑,“做兩件好事,也能抵消以前乾過的壞事。所以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們有危險的。”

茉莉走在小海身後,嘟囔了句什麼。

小海撲哧笑出聲,向詹台轉達:“她說…你師父可真

不是個好東西。”

詹台莞爾。

玩笑間,三人已經走到了放在村前的車邊。詹台發動了車,輕車熟路地沿著國道往前開。

“出了廖家村往前開,就是京陵村。”

京陵村…

這個村名聽起來很熟悉,像是在哪裡聽過。

小海皺著眉頭想了想,小聲說:“趙大…”

茉莉點點頭:“對,就是趙大和錢二以前住過的村子。”

鳳縣遭災,泥石流之後村莊被毀,留下來的人在山北重新建了一座村莊,叫京陵村。京陵村不像廖家村人口穩定,而是大多由遭了災的村民投奔而來。

小海記得廖小妹的媽媽是怎麼說京陵村的,她叫他們“遭了災的流民”,說“他們殺人放火、車匪路霸,什麼都做得出來”。

開著白色切諾基,滿懷著和戀人小彆重逢的熾熱心情的司機征北,就死在了京陵村前。

而他的那輛白色的切諾基,被貪婪的趙大和錢二一路開到了…

“張家村。”詹台指著前麵,“就在前麵。”

勉縣不算大,滿打滿算六七個村子。靠山的廖家村和京陵村經曆了三十年歲月變遷,已經成了荒無人煙的空村。

“張家村和廖家村不一樣,張家村靠路,八十年代那會兒,這幾個村子裡麵就屬張家村最有錢,國道建在邊上。等以後通鐵路,通高速之後,估計受益的還是張家村。”

“受益?”小海好奇,“靠獼猴桃賣錢嗎?”

詹台哈哈一笑,回過頭來看看小海,搖頭道:“不。靠拆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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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即將要拆遷的村莊呢,車開了二十多分鐘,不用詹台說,小海都知道他們一定是開到了張家村的地界。

和廖家村京陵村破敗荒蕪的黃土矮平房不同,張家村村民看起來有錢得多,家家戶戶蓋起了四五層的紅磚小樓。小海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仿佛拔地而起的小樓,有些甚至連水泥的痕跡都看不見,像是在原本一層的磚房上麵生生加蓋出了好幾層似的,又瘦又高,好像稍微大一點的風吹來就能吹跑。

“…怎麼會把房子蓋成這樣?不夠住嗎?”小海驚訝地問,“不…這些房子到底有人住嗎?”

絕大多數搖搖欲墜的幾層小樓都黑著燈,破破爛爛的窗戶更是彰顯出“危房”裡麵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的情形。

詹台咧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今天長見識了吧。這就叫…拆千呐。”

一條平整的水泥路連接著國道和張家村的村口。小海透過窗戶往外看,一間緊緊關著門的小餐館從窗外一閃而過,綠色的牌子上麵白色的字,寫著:“張家酸湯麵”

唔,是一家麵館。

依稀中又有什麼從腦海中一劃而過,就在一個小時之前,茉莉和詹台才對自己提到過的…

“張家村村口那家麵店,你哥和你爸都去吃過的那家…家

裡孩子沒了!”廖小妹的母親彎下腰對廖小妹說,“幾個孩子在村口那棟荒樓裡活生生被憋死了!來了好多人,查了一波又一波,說是女鬼作祟!”

一路哭嚎的麵店老板身後跟了一群哭天搶地的家長,帶著一個黃袍的道士,來到了廖花兒的墳前…

“原來是這樣。麵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小海輕聲開口,“這間張家酸湯麵,是不是當初死了孩子的老板和老板娘啊?”

詹台點頭:“沒錯。”

他特意放慢了車速,搖下車窗,讓小海看得更清楚。

小海眯起眼睛,仔細地打量著那家酸湯麵館,朱紅色的大門緊緊關著,門上貼著白色的A4紙,上麵寫著大大“轉讓”。孤零零的紙張勉強掛在門上,被晚風吹得飄飄搖搖,讓小海想起了廖家祖墳裡飄蕩的靈幡。

小海看著看著,眼神突然一直,神情一滯,目光停留在麵店的地上。

水泥地上用粉筆畫著一個個白色的圓圈,裡麵烏黑發紫,都是燒焦的痕跡。

這些圓圈,看起來非常眼熟——好像清明過節的時候,十字路口給親人燒紙錢的時候,畫下圓圈啊!那烏黑的痕跡,不是燒紙錢的時候留下的痕跡嗎?

“奇怪了…”小海扭頭問茉莉,“彆人在麵館前麵燒紙錢,多不吉利啊?麵館老板和老板娘對這個沒意見嗎?”

茉莉歪了下頭:“沒意見啊,圈圈是他們自己畫的,紙錢是他們自己燒的。”

什麼?

小海有些疑惑:“是前些日子清明節的時候,給之前那次意外裡死去的孩子燒的紙錢嗎?”

可是給一個孩子燒,為什麼要在自家門前?為什麼還要畫好幾個圓圈呢?

是燒了好幾次嗎?也說不通啊…可是不論怎麼看,都是很詭異的樣子。

“多畫了幾個圈,當然是多死了幾個人。”詹台回過頭來解釋,“你想想,這麼好的地段,離國道這麼近的麵館,每天該有多少司機路過?生意該多紅火?何況又快要建高速和鐵路,等規劃等拆遷多好,乾嘛急著轉讓呢?”

“肯定是因為家裡出了事啊!”詹台勾了下嘴角,“至於出了什麼事…你等下就知道了。”

三十年前已經死過一個孩子,經過了一場天人相隔的悲劇…難道現在又出了事嗎?

怎麼這家麵館的老板和老板娘就這麼慘呢?

小海一頭霧水地想著。

詹台剛才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這麼好的地段,開車經過張家村的司機一定會第一個看見。正值晚飯的時候,他從中午到現在什麼都沒有吃過,正是饑腸轆轆的時候,如果麵店還開著,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走進去,要上一碗酸湯麵。

熱氣騰騰的湯麵下肚,五臟六腑都被慰藉。這樣的天氣,他的頭上一定會出一層薄汗,酒足飯飽再心滿意足地擦擦汗。

然後呢…

然後買單、結賬、走出這間麵館。

小海的眉毛一點點地擰了起來。

他忽略了什麼顯而易見的東西。這個故事的情節,為什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好像很久之前,也曾經有誰在這樣陰暗的晚上來到過這家村子,看見了這麼個顯眼的招牌,走進了這家酸湯麵館,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

那個人心滿意足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正準備從口袋裡掏出錢包來結麵錢,一摸口袋,卻突然發現兜裡放著的那串車鑰匙不見了。

車鑰匙!切諾基!征北!趙大!

小海的眼睛驀地睜大了,一把拽住茉莉的衣袖:“是趙大,趙大和錢二在殺了征北之後,也曾經來到過張家村,是不是?他們就是在村口吃了一碗熱湯麵,然後突然發現他們搶來的那輛白色切諾基,他們殺掉征北搶來的那輛車,不見了車鑰匙,對不對?”

貪婪的錢二扒在國道旁的核桃樹上,將手中握著的那塊拳頭大的黃土塊狠狠地砸向身下駛來的那輛車。薄薄的黃泥裡麵包裹著拳頭大的石塊,不偏不倚砸到了擋風玻璃的正中,砰地一下砸碎了整塊擋風玻璃。

心心念念戀人的征北,將車開得飛快。高速行駛中的汽車因為突然的刹車而失控,衝出車道後直直撞上路邊的樹墩。

驚慌失措的錢二叫來了趙大,用一根鋼絲繞在了征北的脖子上。

他們搶來了這輛招眼的豪車,仿佛窺見了未來飛黃騰達的自己。村裡人多口雜,他們不敢回村,正要一路往南方開,卻在經過張家村的時候,下車吃了一碗熱湯麵。

“趙大和錢二也來過這裡,是不是?”小海提高了聲音,“他們就是在這裡丟了鑰匙,和麵店的老板老板娘起了衝突的,是不是?”

小海還記得當日的情形。

信任一旦坍塌,所有的懷疑和揣測如山崩海嘯襲來。趙大和錢二在麵店裡打了起來,身段圓潤的老板娘前來勸架,卻引起了趙大的懷疑。

趙大一把攥住老板娘的臂膀,怒吼道:“…把鑰匙給我交出來!交出來!”

老板娘宛如殺豬一樣嚎哭了起來。麵店外麵正有人經過,聞聲也衝進店來。前後不到兩分鐘的時間,方才還空無一人的麵店,如今湧進來四五個年輕力壯的漢子。

趙大和錢二落荒而逃,連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個精光,連滾帶爬地被趕出了張家村,再也沒有機會去尋找自己停在村後的白色切諾基。趙大和錢二為這個丟失的“鑰匙”整整吵了三十年,直到三十年後對詹台提起的時候,仍然一副咬牙切齒無法忘懷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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