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舅舅離家出走了(2 / 2)

詔獄第一仵作 鳳九幽 14819 字 3個月前

應溥心行禮落座,落落大方,對葉白汀推過來的茶,也沒客氣,隻淺聲謝過。

葉白汀看著他:“你之功績,過往之艱辛,將應恭侯爵還於你,並非難事,指揮使也已跟皇上稟明過往,你為何拒了? ”

應恭侯府的糟汙,與二房無關,整家人從上到下,唯有二房是乾淨的,應溥心被三皇子看中,設計陷害,喂了‘塵緣斷’,讓他忘卻前塵,安心跟著造反,應溥心卻本心存著良知,儘管什麼都不記得了,仍然覺得這一切是錯誤的,百般艱難的聯絡到安將軍的通道,做了密探,一直以來持續不斷的幫忙,在各個關鍵時期,都幫助阻止了三皇子的計劃,能力大時,有能力大的貢獻,身處低微時,有低微的貢獻,從未停止過。

此次能全部瓦解三皇子勢力,他這個內應,功勞甚偉,理當嘉獎。

“夠了,我得到的已然足夠,再想往上,該憑我自己的本事。”應溥心笑容頗有些意氣風發,“如今太平盛世,男兒若有心,什麼前程掙不出來?”

應恭侯府那個臟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去,他的妻子也不想,他們會有自己更喜歡,住的更舒服,永遠屬於自己的家。

葉白汀:“說起來,我父親的案子,多虧尊夫人幫忙,尋了些你們往日信件,錦衣衛才能拚湊出全部事實,許久未見,她可一切都好?”

“謝少爺掛念,”說起妻子,應溥心眼裡瞬間有了光,“我都回來了,她能不好?”

從這個略張揚的神色裡,葉白汀好似能看到一二對方年輕時的公子風流,自信耀眼,忍不住調侃:“是麼?我怎麼覺得,見到你,她一定會很生氣,你將人哄回來,怕是花了大力氣?”

應溥心就摸了摸鼻子:“還,還好。”

不過思量眼下氣氛,他覺得這句話還有其他原由:“少爺可是有什麼話要問?”

葉白汀便笑了:“實不相瞞,此道,我不如你。”

應溥心了然:“和指揮使鬨彆扭了?”

葉白汀垂眸:“也……不算。”

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說的太透,窗子正對著糕點鋪,要等的東西還有一會兒,外麵大雪紛揚,簌簌而下,桌上紅泥小爐,熱茶香暖……

“少爺若是有時間,我便交淺言深,聊些心得。”應溥心微笑,“其實有些事還挺想和人分享的,奈何離開太久,身邊也沒幾個朋友。”

葉白汀伸手:“請——司裡沒案子,我還挺空的。”

應溥心飲了口茶,眼睛微彎:“內子姓蔡,好看極了,我眼中世間唯她最美。”

“辦案時見過,”葉白汀點了點頭,“尊夫人的確好顏色。”

“還未謝過少爺對內子的幫助與保護,”應溥心展袖,給葉白汀續茶,“今日無酒,便以此茶相敬,它日若有時機,定當補上。”

葉白汀受了這盞茶,捧起與他相敬:“會有的。”

“內子是個倔強又長情的女子。”

“嗯。”

這點葉白汀知道,辦案時已經感受得淋漓儘致。

應溥心眼梢緩緩垂下,看向窗外雪:“她總說自己冷心冷肺,最是無情,什麼大膽的事都敢做,什麼人都可以拋棄,可就算是那麼苛待她,從小到大不知道賣過她多少回的賭鬼爹,她恨的整治過他無數次,最後仍然沒有下狠手殺他,欺負她不成,反而落水而亡的小混混,所有後果都是咎由自取,家裡的瞎子老娘跟她沒半點關係,她還是願意接出來好生奉養,連我……”

“我這樣的丈夫,隻能帶給她苦難和離彆,她難時找不到肩膀依靠,苦時找不到人傾訴,我沒能讓她衣食豐,給不了她愛寵歡愉……有什麼好,她竟然也傻傻的守著。”

想起重見時場景,應溥心喉頭微顫:“是我對不住她。”

擒殺三皇子,是在八月十三,當時三皇子做局,試圖一舉擊潰京城,北鎮撫司同樣數路齊下,沒有比這更有力的翻盤局,雙方力量碰撞,激戰至後半夜,百姓們大約隻是看了一場大熱鬨,知道結果是錦衣衛贏了,卻不知這個贏麵之下,付出了多少人的努力,很多人根本無法露麵,隻能在刀光劍影的暗裡,努力做成自己負責的事。

他絲毫不敢放鬆,跟著忙了一夜,回到家時,已經是八月十四的早上。

他非常期待這一刻,也一直在等待,團圓兩個字,是他咬牙撐到那一刻的所有信念,可第一縷陽光照在屋前,看到融在光暈裡的妻子時,他突然心跳的不行,妻子聽到動靜,看向窗外,他腳尖一跳,躲到了廊下。

“……回過神來,我很詫異,我從沒這麼慫過,遙想當年,追求內子也是小花招用儘,不要臉到極致,耍賴皮扮可憐,蹭吃蹭喝蹭住,每每到她麵前,像孔雀求偶般招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會的懂的都在她麵前展示一遍……何曾遲疑過?”

葉白汀莞爾:“歸人有近鄉情怯,你大約也有此因。”

應溥心歎氣:“從相伴到成親,很多年,內子從未提起過往對我的印象,頂多被我纏煩了罵我兩聲,她不是隨便勉強自己和彆人相處的人,願意同我成親,和我過日子,應該是很喜歡我的,可我總是害怕,如果哪天讓她失望,她不再覺得我好,不喜歡我了怎麼辦?直到那個案子。”

“我忘卻前塵,在泥濘中掙紮數年,幸得指揮使相助,找回了自己是誰,也從卷宗中,看到了內子真心。”

北鎮撫司的案卷資料,當然不會隨便給外人看,哪怕他是侯府案當年的受害者,可無關緊要,不涉及機密的地方,仇疑青給他看了,比如蔡氏提及過往,聊起他們故事的時候。

當時葉白汀和仇疑青辦案,都難免為蔡氏的感情動容,何況應溥心本人?

“她很少對我說喜歡,除了成親那日,再沒聽到過,可她竟這般懷念我,想念過去的日子,她說我教她天色,引導她會做事說話,默默給了她很多陪伴和慰藉,世間我最懂她……可這些我都不記得。”

“在我的印象裡,這些都沒有,我隻是想尋她聊天,想和她呆在一處,天南海北,絞儘腦汁地找話題,至於懂她,我心儀於她,自然會下意識觀察了解,好奇她是一個怎樣的人,都經曆過什麼,喜歡什麼東西,為什麼會這麼可愛……光是喜歡吃什麼口味,偏好什麼顏色,都不算了解,這些東西換隨便一個人,隻要有心,都能看得到,打聽的出,我想了解更多,比如怎樣的過往,造就了她怎樣的心境感知,她會為什麼事難過,會為什麼事開懷,遇到什麼事大概是怎樣的反應,如果她躍躍欲試,我便該站在一邊好好欣賞,為她搖旗呐喊,如果她大概率不喜歡,很厭惡,我就要想辦法站到她麵前,為她解決掉,不讓她有任何煩惱……”

“這麼多年過去,山上的小樹都長大了,草也換了幾茬,她還是那麼可愛,和當年一模一樣,我看一眼就跟傻小子似的,動都動不了,我卻已然滄桑了很多,過去的那幾年,受過傷,留過疤,玩弄人心,陰謀詭計,再無當年的明朗與純善,她會不會不喜歡?會不會不想看到這張陌生很多的臉,會不會介意我老了很多的年紀,會不會……根本就不想,再看到我?”

應溥心頭靠在椅背,長長呼了口氣。

“我其實不怕她生氣,她應該生氣,很該生氣,她使勁揍我一頓才好,我隻是怕……她不要我了。”

分隔數年,不至於滄海桑田,可感情的事最經不起消磨,她喜歡的是當年的他,懷念的是當年的他,而不是現在這個,陌生人。

“我跟了她兩天。”

“她習慣和以前一樣,沒怎麼改變,卯正起床,洗漱整理,之後用早飯,晨間可能出門一趟,午飯必在午時之前,如有午睡,未時前必醒,偶爾會沽酒,伴著傍晚佐餐。她親手做了月餅,給我的牌位敬酒,她好像不相信我死了,牌位上並沒有寫名字,又害怕我真的死了,在地下無人照應,沒酒飯相敬可憐,必須得做……”

“她一個人起床,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一個人賞月,吃的卻不是月餅,而是巧果,那是我們過往時光中,最重要的,最值得紀念的東西。”

“她一天三頓飯,每餐都有包子,因為我們初識時,她開了個包子鋪,且有個誌願,要做最巧手的廚娘,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包子,每次她研究新餡料,我都很賞臉,好吃不好吃,都會鼓掌說香。”

“任誰再喜歡一樣食物,也不可能天天吃,頓頓吃,會吃傷,她為了吃得下去,做出了很多種花樣,蒸的煎的油炸的,在包子皮上捏出漂亮的不一樣的花褶,做成一口一個的大小……她的確不負所言,成了最巧手的廚娘,做出了天底下最好吃的包子,可我……卻不在。”

“桌上的筷子有些老舊,是我在時用過的,碗碟有一隻缺了角,也是我當年不小心磕到的,她仔細收存著,所有東西都和當年一模一樣……”

葉白汀低眉,看著杯中茶水:“她怕忘記你。”

“是啊……”應溥心眸底微濕,“可她明明忘不了,明明記的那麼深……”

有雪花順著窗子,飄進了房間,晶瑩潔白,片刻不見。

應溥心看著化開的小小濕痕,像誰落的淚:“今年中秋的月很美,她開了壇桂花酒,在院中獨飲,手中懶懶翻著一本才子佳人的話本子,明明在笑,我卻覺得她在哭。”

葉白汀:“若你此時還不出現,就有些過分了。”

“是啊,再不過去,我都覺得自己是個畜生了,我走過去,抱住了她。”

“她沒有把你踹開?”

“沒有。”

“嗯?”

“深夜突然有陌生男人,或者已經死了的孤魂野鬼,任誰看到都會害怕是不是?”應溥心右手蓋住自己的眼睛,“她沒有,她很尋常的同我笑,問我餓不餓,渴不渴,說準備了我最喜歡吃的巧果,拉著我過去坐。”

“我怕的不行,以為這是個什麼新的罰人法子,她卻始終很溫柔,就像……我並沒有離開,尋常裡,就和她這樣過日子一般。”

葉白汀閉了閉眼睛:“因為太過思念你,她產生了經幻象。”

幻想丈夫早已回來,幻想他一直都在,幻想日子和曾經一樣,沒有變過。

因為蔡氏在父親的案子上給了幫助,他和仇疑青一直都想回報,專門派有人暗中保護,隻是對方畢竟是女眷,沒出大事不好隨意靠近,竟沒有發現這件事。

不過這個症狀應該出現的很淺,至少在當時案子出來時,他幾次和蔡氏談話,沒有發現,蔡氏是一個心智很堅強的女子,之後的話,錦衣衛雖不好靠近,實力還是有的,如果病情很重,不可能發現不了。

想了想,葉白汀道:“你先多陪陪她,過幾日我去府上造訪,和她聊聊看,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隻要心結打開,最重要的人回來了,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定能慢慢療愈。

“多謝少爺,你還真是猜對了。”

應溥心苦笑:“內子的確有這個跡象,不過應該還不深,當時我感覺不對,很快想辦法,讓她知道我是活的,我真的回來了,她就……變了臉,拳打腳踢,狠狠踹了我一腳,差一點,我可能真當不成他丈夫了。”

“我很高興,她雖然嫌棄我,罵了我一通,但並沒有不要我不是?我看到她抬起手,乾脆迎上去,等著那一巴掌落下,她卻暈倒了,我趕緊抱她回屋,把外頭所有一切收拾了,回屋發現她醒了,她在哭,哭了整整一夜,無聲無息的那種哭,眼淚像掉不完似的,我怎麼哄都哄不好,明明以前那麼堅強,在我麵前從沒哭過,給我那沒寫名字的牌位敬酒上香時也不見難過……”

“很久之前,我曾想過,若有一天,這個堅韌的姑娘為我哭是什麼樣子,可她這麼難過,我心都揪起來了,隻盼她永遠開心,再也不要哭了,太讓人難受了。”

“她這麼難過,這麼傷心,終於不再顫抖,能開口說話時,也不是罵我,而是摸著我的臉問我,這些年,苦不苦?”

應溥心捂著臉:“你說這樣的姑娘,我怎麼可以負了她?她的前半生太苦太苦,以後不可以不好,我甚至不可以為她死,我得讓她餘生順遂安平,享儘世間之樂,無擾無憂,再不會孤獨難過……”

葉白汀給他續了杯茶,等待他情緒穩定。

“你在三皇子那邊,日子也不好過吧?”

“嗯,”應溥心道,“最初醒過來,三皇子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全家已在洪水中喪命,我合該為他效命,按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可我總覺得不對勁,他把故事編得再圓,再好,再沒有漏洞,我還是感覺很違和,一宿一宿的睡不著,午夜夢回時,總能看到一個女子的臉,這個問題沒有人能給我答案,我也不能問,意識裡總感覺自己應該要記得什麼,有什麼東西一定不能忘記,奈何夢中紛擾不休,醒來什麼都不記得。”

“沒有記憶的人好掌控,可沒有記憶的人最沒安全感,什麼都會防著,誰都會防著。”

應溥心話音微慢:“有件事所有人都不知道,失去記憶的這幾年,我隻是見過內子的。三皇子對我很放心,觀察過後,予以我重用,我可以執行很多任務,去很多地方,有一回在京城,我看到了她。組織裡的人但凡出任務,都要喬裝打扮,我那時瘦了很多,正好受了傷,治病用藥導致說不出話,她不可能認得我,我也本不該認得她,可下意識跟她走了一條街。”

“她以為我是餓狠了的流民,買了幾個饅頭給我,溫溫柔柔的說話,一點都不嫌棄。”

“我頓覺狼狽,不知該如何麵對她,以後也不敢再在她麵前出現,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的這份心思,但凡有機會,我總會想過去看看她……隻是不敢再靠近。”

“我想保護她,不想彆人欺負她,又覺得沒資格,她自稱未亡人,說此生不二嫁,我一邊覺得可惜,一邊恨那個男人,總覺得她這死鬼丈夫不是什麼好東西,若我能得此生摯愛,必不辜負,誰知道頭來……”

葉白汀:“到頭來,那個可恨的死鬼丈夫竟然是你自己。”

應溥心閉了眼,喉頭微顫:“……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