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顧長州,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
那時陸啟明已經在阿根廷購置房產和店麵,準備秋天就開張的。
開張前一個月,公司裡的人來找他,說有一個酬勞非常豐厚的任務急缺人,頂多十來天就能完成。
而且任務非常簡單,隻需要將一批貨物從A國運到B國就可以了。
不過由於貨物特殊,絕對不能被人發現,不能走空運,所以他們必須喬裝打扮,開車運送。
陸啟明接過不少這樣的活兒,運送的貨物不是古董就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早就見怪不怪了。
他心想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趁開張前多賺一筆養老錢,於是同意接受。
另外由於經驗豐富,他還擔任了雇傭兵領隊。
帶著四個同伴抵達目的地,陸啟明發現情況與以往有些不同。
那裡已經有一撥人馬在等待,是雇主安排的,要和他們一起運送。
他有些不解,但反正拿錢乾活,沒有多想,就與他們上路了。
雇傭兵要求體格強壯,因此大多是白人和黑人,亞洲人比較少見。
他早就習慣了當異類,卻在那些人當中,看見了一個亞洲男青年。
正是初出茅廬的顧長州。
彼時顧長州由於經濟條件太差,懷孕的女友即將被家人帶走。
他想賺快錢,走投無路,不知通過誰介紹踏入這一行。
他才二十出頭,有一身好功夫,對於槍支彈藥也非常了解。
但退役後一直在做保安,最危險的一份工作不過是給地下賭場看大門,因此在這方麵完全是個愣頭青。
在異國他鄉見到同胞,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親切感。
尤其當陸啟明與他熟稔後,得知他和自己當初一樣,是缺錢才出來賣命的,更是非常同情他,處處提點與照顧。
雇傭兵內部有個習慣——因為乾的是危險而又不太見得了光的事,大家都不太願意公布真實身份,彼此之間稱呼用得都是代號。
陸啟明是A63,顧長州是D45。
運送的途中經曆過幾次阻撓,但是都還算順利地度過了。
即將抵達目的地完成任務時,突然發生一件令人措手不及的事。
讓陸啟明的團隊全軍覆沒,讓他被關在秘密實驗室二十多年,也讓他對那個看似單純的同胞恨到了現在。
那天早上,一行人在酒店休息,突然有跨國警察要求檢查他們的車輛。
陸啟明遇到過很多次這種情況,知道東西藏得隱蔽,檢查也檢查不出來,因此準備放心讓他們查。
這時另一隊的隊長提出要求,希望他們帶著貨物先行離開,由自己的人留下來墊後,解決完再去找他們彙合。
陸啟明都二十七了,從業五年,早不是天真少年。
他不相信他們會有那麼好心,拒絕了提議,堅持接受檢查。
對方離開,沒過多久顧長州來了,向他反複打包票,保證絕對沒有異心。
他勸他的話,陸啟明到現在都記得。
“等我完成這個任務拿到錢,回去就有勇氣向我女朋友求婚了。到時她差不多也要生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當爸爸。任務絕對不能出差錯,要是被警察檢查出來就全玩完了。我會坐牢,大家都會坐牢,她父母一輩子都看不起我。大哥,你就當幫我個忙,等孩子出生以後,讓他認你做乾爹好不好?求你了。”
因為父母的緣故,陸啟明對於婚姻這種關係很不看好。
他的職業又特殊,本來就不適合結婚,因此打算過單身一輩子的。
一個人畢竟孤單,父母和他的聯係越來越少。
他曾做過計劃,等生活穩定下來就去領養一個孩子。
不過要是已經有了個乾兒子,或者乾女兒,讓他能在孤獨時名正言順地打個電話過去,聊聊學習或家常,逢年過節也有理由去商場買禮物,那麼連領|養|孩子都不必了。
想到這些,加上對方的態度近乎於死纏爛打。
陸啟明同意了,帶著自己的人先運送貨物離開,由他們解決警察。
誰知車開了不到兩個小時,他們便在路上遭遇伏擊。
火力極其凶猛,憑他們的人手根本無法抵擋。
陸啟明中彈,躺在地上動不了,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拆掉汽車座椅,從底下翻出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千裡迢迢運送的貨物——幾支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青黴素。
“我們上當了!”
那些人說。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被人耍了。
真正的貨物從來都不在車中,而在另一支隊伍手裡。
他們這些人,隻是丟出來當誘餌的。
用他們的命吸引火力,讓真正的護送隊伍逃之夭夭。
陸啟明沒有生氣,長這麼大被彆人騙,是他太蠢,應該認賭服輸。
但他無法原諒顧長州。
用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來騙人,他不會良心不安麼?
當他抱著自己剛出生的孩子,會想到有人因他的幸福而死嗎?
陸啟明做好了等死的準備,沒想到的是,那些人過來補槍時發現他身體素質很好,又無親無故沒有身份,很適合送去實驗室當試驗品。
他被打暈送上車,昏迷的前一秒,他是慶幸的。
以為隻要自己活著,就有機會逃出去,找人好好算算這筆賬。
到了實驗室後才知道,那裡比他想象中堅固得多,靠一個人的力量根本彆想離開。
他甚至沒機會下床,幾乎整天被綁在手術台上,被迫接受各種不知名的藥物注射和研究。
藥物讓他整日昏昏沉沉,有些手術甚至需要開腹或開顱。
陸啟明從未那麼深刻地感受過無助。
他有時會懷疑自己不再是個人,而是任人宰割的牲畜。
日複一日的囚禁令他變得無比虛弱,注射進去的藥物又讓他的細胞比以前更具有活力,怪物一般半死不活。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裡,他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身世經曆。
唯一能清晰銘記的,是顧長州那張虛偽的臉。
他要活著走出去,殺了那個白眼狼。
實驗持續了十多年,最後以失敗告終。
喪屍爆發的五年前,陸啟明與其他試驗品一同被冷凍起來,等待銷毀。
但不知為何,銷毀工作始終沒進行,實驗室變成半廢棄狀態。
末世來臨,供電係統損壞,冷凍設備自動重啟,陸啟明蘇醒過來。
他拖著無力的身體走出那片地獄,看到的卻不是記憶中的城市,而是數量鋪天蓋地,如同鬣狗般醜陋饑餓的行屍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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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妙妙聽他說完那些事,震驚地張大嘴。
“你、你說得是真的?不是從哪個裡看來的劇情吧?嗚嗚,你不要騙我啊。”
陸啟明無奈地笑了笑。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它是假的。”
他想像普通男人那樣,為了養家糊口忙碌奔波,工作可能很辛苦,賺不了太多錢。
但至少回家後,能抱著妻子孩子開開心心地看電視。
在江妙妙身邊,他短暫地體會了一下那種快樂,和想象中一樣令他留戀。
隻是自己運氣不好,之前是,現在也是。
好不容易能踏入正常的生活,命運總要刁難他,將觸手可及的幸福從他手裡奪走。
江妙妙對一件事耿耿於懷。
“既然二十多年前你就二十七歲了,那現在豈不是已經快五十歲?你快五十了?!”
陸啟明用越來越僵化的腦子算了算,“應該是四十八。”
江妙妙:“……我靠!”
難怪他不會玩王者榮耀,難怪他不認識宋小寶。
這就是個小老頭啊!
“怎麼了?”
“你說怎麼了,你好老啊。”
陸啟明心臟一痛,像被人捅了一刀,強撐著解釋。
“我長得年輕,那些藥物可以抗衰老,維持細胞活力。”
藥物折磨得他很痛苦,但效果確實神奇。不但身上的疤痕消失得快,相貌也幾乎沒有改變。
“那也老,我居然跟一個快五十的老頭子睡了?我的天!”
江妙妙幾近淩亂,陸啟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咳嗽起來。
她震驚歸震驚,心裡還是在意他的,立刻給他倒水拍背。
“好些了嗎?”
陸啟明咳得兩眼冒金星,不禁苦笑,自己還真是像一個老頭子。
屋裡暖氣開得足,他咳得凶,沒一會兒就冒出一身汗。
江妙妙怕他難受,從袋子裡翻出換洗衣物,要幫他換上。
他太重,皮膚又很容易破損,她小心翼翼地幫他換衣服。
衣服還沒換好,自己已經累得夠嗆。
陸啟明垂著眼簾說:“你要是不能接受,可以離開。這裡離基地很近,他們會來接你的。”
江妙妙抬頭白了他一眼。
“病毒已經進腦子了嗎?開始說瘋話。”
“……你剛剛不是嫌棄我老?”
“嫌棄怎麼了?我還嫌棄肉肉吃得多,我也沒趕它走啊。”
陸啟明瞥了眼江肉肉,心裡還是不安。
“你要是害怕,想離開,我不會怪你。”
江妙妙正在給他穿褲子,聽到這話深吸了口氣,起身坐到他旁邊。
“我真的不怕你,我也有秘密。本來沒想過要告訴彆人的,但是既然你都跟我坦白了,我也跟你說吧。”
他疑惑地問:“什麼秘密?”
“我是……”
穿書二字在嘴裡打轉,她突然不忍心說出來。
如果知道自己隻是一本書裡的角色,無論是誰,大概都會有些懷疑人生吧。
他們那麼活生生的,尤其是陸啟明,哪怕在現實生活中,江妙妙也很少遇到像他這般鮮活的人。
這是一個世界。
哪怕隻存在於書裡,也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
江妙妙想到一個更好的理由,因為擔心屋裡有監控,湊到他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
“我是重生的。”
“什麼?”
“我之前活到末世結束,突然又重生回到喪屍出現之前,所以我才會提前做好準備,儲存了那麼多物資。”
她頓了頓,認真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害怕你,或者介意你的經曆,因為我自己也是死而複生的人。”
陸啟明看了她一會兒,搖頭。
“你彆騙我了。”
“……我沒騙你,是真的。”
“不可能。”他一臉的不相信,“就你這樣,怎麼會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
現在她是厲害點了,有勇氣和喪屍單挑。
可剛見麵時她的樣子他可記得清清楚楚。
那有點風吹草動就要開煤氣自殺的狀態,分明是個好日子過久了的小姑娘,從沒吃過苦的那種。
江妙妙無言以對,起身就走。
“隨便你吧,你愛信不信。”
“等等。”
她回頭,“你相信我了?”
陸啟明:“你至少幫我把褲子穿好。”
這個屋子裡十有□□裝了監控器,否則顧長州不會那麼放心地留下他們。
雖然他無所謂被人看,可是想到自己最恨的人此刻正看著他最隱秘的地方,心裡還是很難接受。
江妙妙回到沙發旁,幫他把褲子穿好,看了眼時間。
“已經到晚上了,你餓了嗎?”
陸啟明的消化能力也受到影響,下午飛機上吃的東西現在仍堵在嗓子眼兒,絲毫沒有餓的感覺。
不過看著江妙妙,他不想她擔心,點點頭。
後者遞給他一塊餅乾,“你先填填肚子,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
她說完朝廚房走去。
陸啟明握著餅乾,毫無胃口,瞥見一旁的江肉肉,想讓它幫忙。
他身上的氣味很危險,江肉肉不敢靠近,又舍不得那塊餅乾。
權衡許久,它夾著尾巴走過來。
陸啟明艱難地把手伸長了些,它叼上就跑,遠遠躲去角落裡吃。
江妙妙很快出來,懷裡抱著兩個大袋子,滿臉驚喜。
“太棒了!廚房存著好多軍糧,咱們可以吃很久呢!”
陸啟明打起精神,笑著附和:“是麼?真好。”
“主食有雞肉炒飯、牛肉炒飯、炒麵和瘦肉粥,你想吃什麼?”
他摸摸自己鼓得像塊大石頭的胃,“喝粥吧。”
江妙妙回到廚房忙碌,沒過多久就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粥出來,拿著小勺喂他吃。
粥的分量不算多,可陸啟明喝到一半,就無論如何也咽不下了,揮揮手讓她自己吃飯。
她開了一包雞肉炒飯,聞著特彆香,吃起來卻沒什麼味道。
不知是本來就難吃,還是因為心情不好。
衛生間裡有熱水,能在這種地方洗個熱水澡,顯然是不容錯過的奢侈享受。
於是吃完飯後,江妙妙把陸啟明扶到衛生間,讓他坐在馬桶上,要幫他脫衣服。
陸啟明嚇了一跳,捂著胸口問:
“你要乾嘛?”
“幫你洗澡啊。”
“我不洗。”
“大哥,你都臭成這樣了,還不肯洗澡,是想熏死我嗎?”
陸啟明遲遲無法答應。
洗澡和換衣服不一樣。
衣服脫掉馬上就穿上,看不了太久,但洗澡需要打開燈細細衝洗。
而他現在的身體,不用看也知道多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