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客伸手,吹了吹指甲,他的指甲看起來很是尖利,“……上次在覺慧寺外,不大好說話,這次可算有機會,和你聊一聊了。”
這也是他第一次開口,聲線聽起來有些雌雄莫辨。
宋浮檀不予理會,在那麼多妖邪之中,黑袍客已經算得上是文雅的一個了,並未恐嚇他。
黑袍客走到近前,感慨地道:“口吐紅蓮養病身,這莫不是老天給我的機會,叫我吞蓮花成丹?”
他就這麼光明正大說著,想把宋浮檀給吞了的事情,手指從瘸驢的頭上劃過,尖銳的指甲和若隱若現的煞氣讓瘸驢僵住不敢動彈。
宋浮檀淡淡道:“你彆碰我驢。”
黑袍客瞥了一眼紙驢的牌子,忽然嘻嘻低笑起來,黑袍下似乎亮起了兩點紅芒,語氣蠱惑地道:“君埋泉下,我寄人間……若要與它主人相逢,何不早赴黃泉。”
他說著,一伸手,指間就垂下了一片薄薄的刀刃。
曾經有許多鬼怪,用血腥、詭異、可怖的場景,試圖讓宋浮檀失去理智,最好失去活下去的想法,主動放棄生路,丟棄念珠。
如此,接近不了念珠的他們,才能得償所願,但宋浮檀從未動搖過。
而黑袍客,沒有高聲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做出任何恐怖的幻象,卻直指人心。
要設計一個人,不一定要知道他害怕什麼,知道他喜歡什麼,也可以。
雖然宋浮檀沒有說話,黑袍客卻了然一般:“我猜對了麼,你真的動搖了,嘻……”
即便隻有一絲縫隙,對他也足夠了,黑袍客眼中紅光更盛,卻又快速閃爍了一下,倏然側身閃避。
一道鎖鏈無聲飛來,因為黑袍客的提前動作而落空。
另一頭握著鎖鏈的,正是蘭菏。
雖說離得遠,但勾魂索有一定伸縮度,他也見過老白和嚴三一條繩索拴了大批鬼魂,並不影響靈活度。
蘭菏成為生無常後,就有無常技能加成,即使在現實裡,套圈都神準,至今鮮少套不中鬼,見一套落空,他失望地道:“這小動物還挺靈活。”
黑袍客看看蘭菏的勾魂索,還會不明白麼,哼笑道:“是你啊。”
既然正主都到了,今日看起來,是沒法動搖病身紅蓮了。
什麼叫是你啊,認出我是陰差?蘭菏揚聲道:“沒錯,我就是無常,還不快把人放了,饒你有眼不識泰山陰司……”
黑袍客:“…………”
有眼不識泰山陰司??這是什麼新出諺語,自己落後時代這麼久了嗎。
黑袍客按下疑惑,向蘭菏提問顯然有損他的逼格,他隻懶散地道:“那你可知道我是誰?”
蘭菏也無語了,“看你這鬼鬼祟祟的打扮,過時的幻象,肯定就是上次偷帽子的啊。”
黑袍客一驚,“你倒也不傻……”
靠,還真是。蘭菏心道,我當差以來,一共在陰間就認識幾個人鬼,見過幾件事,彆說你了,見了瓜二我都當是你!
但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蘭菏自信滿滿地道:“已經追蹤到你了,特意來捉你的,還不束手就擒。”
黑袍客嗤之以鼻,壓根不信。
蘭菏搖了幾下勾魂索,再次甩了出去。
黑袍客胸有成竹,輕巧避開,“剛還誇你不傻,緣何還要明知不可為而為……”
話音未落,那鎖鏈直直落在了宋浮檀身上。
蘭菏拽著鎖鏈就把宋浮檀往這邊拖,誰說隻能套凶手了。
宋浮檀:“……”
黑袍客:“…………”
蘭菏一下把宋浮檀給拽了回來,胡亂介紹一下:“這是依萍,這個是小宋。”他丟了張紙給依萍,“依萍,你報信給妙感山和陰司。”
“我叫白五。”依萍流淚道,乖乖蹲在一旁寫信。
宋浮檀:“……”他就奇怪怎麼叫依萍。
黑袍客倒也不急躁,做坦然狀道:“妙感山算個屁球,今日放你一條生路。”
“?你根本就是怕胡大姑娘吧。”蘭菏肯定不能輕易把他放了,將剩下的紙都撒了出去,全都是從王警官那裡拿的。
黑袍客為了閃躲,身形也就慢了一些,而蘭菏的速度竟比他想象中要快,而且蘭菏說的話讓他很憤怒:“誰怕那死狐狸了。”
很快,黑袍客就明白了為什麼蘭菏動作那麼快。
蘭菏左手伸出來,卻是帶著尖利的爪子,他在上麵察覺到熟悉的氣息:“胡大……”
蘭菏一點也不客氣,手專往他臉上招呼,趁他失神,指甲勾住了他的兜帽,狠狠一撕,竟露出一對殘缺的毛絨尖耳朵。
“你不是黃門?”蘭菏看過黃鼠狼的耳朵,是圓圓的,但他們平時也不露出來。這耳朵,倒更像是胡門?
黑袍客索性將兜帽取了下來,反正,也沒指望瞞太久。
這兜帽一摘,蘭菏才發現黑袍客和胡大姑娘有幾分相似,一雙斜挑的狐狸眼,帶著濃濃的……反正也不知道是煙熏妝還是黑眼圈,反正是隻女狐狸。
難怪在黃門中搜尋不到,之前根本就是她迷惑人的手法吧。連胡七十九也沒認出來,並非黃門,而是同門,和她布的迷陣水平倒也對上了。
她尖尖的舌頭吐出來,滑過了臉頰上被蘭菏指尖劃破一點的皮肉,殘破的耳朵也抖了抖,“想留下我麼,可惜你也隻有她幾分本事。”
她說著,竟一下往蘭菏懷裡跳,蘭菏一捧,落在手上卻重得不得了,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狐狸,根本就是一塊金門坎兒。
而那隻狐狸呢,以物代形,早已不知所蹤了。迷惑之術,實在精深。
蘭菏納悶地拿著金門坎兒問依萍:“你知道那是誰嗎?我看她和胡大姑娘有些像,體貌特征也很明顯。”
那耳朵都爛成什麼樣了,還特意露出來。
白五還蹲在地上,迷茫地道:“從未見過。”
算了,問白五也是白搭。
這一時半會兒,老白和胡大姑娘好像也沒趕來,蘭菏又寫了一封信催促。想起自己在星霜還有飯局,就暫時把金門坎兒交給依萍保管,雖說不是金老鼠,這也是文物一件啊。
至於剩下的……
就是宋浮檀了。
“你……是不是在星霜吃飯?”蘭菏轉身問他。
宋浮檀看他眼神有點古怪,還未覺不對:“嗯,你看見了?”
蘭菏一時不知怎麼講,是從頭說起,還是直截了當呢,時間好像也不夠了,他索性道:“我們還是在星霜見麵聊吧,我原原本本告訴你。”
什麼意思?宋浮檀還未能從之前的思維中跳脫。
“醒了之後暫時彆離開,等我去找你,給你個驚喜。”蘭菏用還魂扇對著他扇了一下。
宋浮檀的魂魄飄蕩著往後,腦海中閃過了什麼,竭力想要捕捉那一點靈光――
.
蘭菏回魂後,就匆匆往外走,腳步還有點雀躍,這時候大門都已經關了,還是翻牆出去的。
還沒走到星霜時,就接到了陳星揚的電話:“喂,大哥,你怎麼回事,掉廁所裡啦?給你發微信也沒回,我跑來給你送紙了,你人都不在。”
他幾乎都要以為蘭菏和彆人包廂的吵架出事了,心說也沒喝酒啊。
“啊,我不太舒服,出來透氣。”蘭菏小跑著道。
白五又淚如泉湧了,因為在外人麵前,他發現蘭菏真的好會演……是真的表現得仿佛他都不存在一樣。
怎麼會有這種人,這種人為什麼會是我的尊家,我們白門平生老老實實活著,聽天由命送死……但為什麼,世界上還有這種毀滅靈魂的死法。
“你還好嗎?吃藥麼?”陳星揚問。
“沒事,就是有點吃多了。”蘭菏趕緊道,瞥了一眼,發現依萍好像又傷感了,滑跪在一旁,也顧不得理他。
“那過來吧,柳導這招呼著要去找宋導了。”陳星揚似乎和人說了兩句話,催促道。
蘭菏:“……哦好。”
他們之前是說好了要去,這會兒都快忘了,剛才和小宋也約了見麵……蘭菏還處於要頭回“見網友”興奮之中,這會兒想起要先去宋綺雲導演那邊,竟然有點蔫蔫的了。
不過想想去打個招呼,應該不需要多久,很快就能去找小宋了。
蘭菏進了星霜,才走到最後一進,就看到陳星揚他們已經在外頭了,衝他抬了抬下巴,“走吧。”
“也在這個院子嗎?”蘭菏跟著柳醇陽走進回廊,見他一直往前,心底忽然有點奇怪。
“不就這兒嘛。”柳醇陽一揉鼻子,說著已經敲了兩下門,把門推開了,口裡還說著,“老宋啊,好久不見咯。”
等等,這一間不就是……
蘭菏忽然想起,宋浮檀,宋綺雲,都姓宋,還有小宋說他和餘杭嘉有交集,自己竟然從沒往這方麵想。
“走走。”陳星揚還以為蘭菏不好意思,已經推著他進去了。
蘭菏腳步都是漂浮的,還未回過神來,已到了室內。
宋浮側坐在一方小幾旁,低著頭出神,他猶在思索小來的話。
宋綺雲和小舅子一乾人看到柳醇陽,都站了起來寒暄,包間一時嘈雜了起來,唯獨他還坐著發呆一般。
柳醇陽和宋綺雲握手,陳星揚自然不用介紹,他和宋綺雲的小舅子竇祺山也是見過的,唯獨蘭菏算生麵孔。
柳醇陽拍了拍蘭菏,逐個介紹:“宋導聽說你見過一次,他夫人,這位是竇總,對了,”他調侃地喊道,“懸光老師?”
宋浮檀漠然抬頭,就見到柳醇陽身邊站著名青年,他身形略瘦削,五官十分漂亮,但第一時間將宋浮檀捕捉的,是他眼睛。
他有一雙暖褐色的眼眸,是宋浮檀無數次,也是第一次看到,比之冰冷的魂體更多了鮮活。僅憑眼睛,他也能確認對方就是那個人。
這就是他說的秘密,和驚喜麼。
一霎時,像是霽雪初晴,此夜無限接近了初春,融雪成河,泛著寒冷的氣息淌進薔薇色的黎明之中。
宋浮檀一時怔怔的,隻覺周遭都蒙上了朦朧的霧靄,所有動靜都不甚清楚。
青年在眾人中看著他一笑,露出了甜甜的梨渦:“你好,我是蘭菏。”
此時,世界的聲音才恢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