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唐寢宮其實很簡單。
除了原本就有的裝飾外, 他入住九年, 幾乎沒有增加什麼新的東西。
就連現在他坐著的桌椅, 都是他的父皇留下的物品。
賀輝的目光轉到桌子上的酒瓶上。
複古的白瓷瓶，寢宮中醇厚的酒香，似乎已經醉了的皇帝陛下……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顧唐。
他笑了笑，說道：“似乎是仙女星係的酒。”
“嗯哼。”顧唐隨意應了聲。
他換了個姿勢，仍然單手托腮，看起來慵懶又隨性：“司法部長真是好眼光。”
“我銀河帝國的酒更烈些，往往還未入口, 辛辣酒意就已經催人欲醉。”賀輝含笑解釋：“陛下若是有興致，哪天我可以陪你共飲，大醉一場。”
“嗬嗬。”顧唐笑笑。
“你有何事，一定要現在見朕？”他沒接賀輝的話, 將話題轉了回去。
顧唐問：“聽說還和我大哥有關？”
他大哥顧峰, 和賀輝是大學同學。
兩人讀書時關係就極好。
賀輝是法學院之光，嚴肅理性。
顧唐還是王子的時候就見過他很多次。
他也知道, 他大哥曾經開玩笑地對賀輝許諾, 若是將來他為皇帝，銀河帝國司法部的部長之位肯定就是賀輝的。
於是在顧唐登基第二年，賀輝就任司法部長一職。
他和賀輝之間並不熟悉。
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從來隻止於公事。
顧唐一年有大半時間不在帝都星, 就算回來也幾乎不管司法的事。
但是隻要他回帝都星, 賀輝總會拿著事無巨細的述職報告, 將他不在時的大小事務向他稟告。
有時候彆說一天了, 一整周都說不完。
顧唐聽得不耐煩，但賀輝總是不容拒絕地堅持著。
顧唐拒絕見他，他就日日前來。
總是能讓顧唐認輸，隻能每天抽出數個小時，聽他冗長的述職報告。
此時顧唐沒再看賀輝。
他給自己又倒了杯酒，說道：“朕沒記錯的話，這次已經給了你一周時間，聽你述職完畢。”
顧唐說：“你還有何事？”
“是關於軍部……”
“停停停！”顧唐連忙緊急叫停。
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不敢置信地看向賀輝：“是……鄧雲飛走的時候讓你來的？”
“沒。”賀輝搖搖頭。
顧唐鬆了口氣：“那你來做什麼？什麼時候軍部的事也歸你管了？”
“我不是來為軍部述職。”賀輝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不笑的時候，是帝國嚴肅的大法官，是帝都星不少權貴都害怕的，鐵麵無私的司法部長。
此時笑起來，年輕英俊的眉眼被笑意襯得柔和起來。
還真有幾分當年和顧唐的大哥齊名，被稱為帝都星四公子的美名。
“嗯嗯。”顧唐含含糊糊點點頭。
他顯然有點醉了，即使托著腮，腦袋也一點一點的。
目光朦朧看著賀輝，擺明是不讓他談正事的。
“是關於我大哥。”他說。
“鄧雲飛去北軍之後，大開方便之門。”賀輝淡淡說道：“這一個月內，從北方邊境進入帝都的外星係人，比從前半年都多。”
“我聽說，不少人都打著前太子昔日下屬之名，讓鄧雲飛放鬆警惕，讓他們肆意進出。”賀輝又說道。
“哦。”顧唐點點頭，“還有麼？”
賀輝抬眼，目光灼灼看向顧唐：“陛下不介意？”
“我介意什麼？”顧唐反問他。
賀輝沒有說話。
他隻是沉默著，然後深深看著顧唐。
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吐出口氣：“我明白了。”
顧唐嗤笑一聲。
不知道他是真的喝醉了，還是因為這是在夜晚他的寢宮。
在這裡，隻有他和賀輝兩個人。
他少了許多顧慮。
“再說……你，我的王叔，鄧雲飛，還有無數表麵上叫著我陛下，實際上卻一直在盼望我大哥歸來的人。”
他頓了頓，懶洋洋地笑著問：“難道不都在盼望著，我大哥沒有死。終有一日會回來，君臨銀河帝國，王者歸來麼？”
賀輝仍然沒有說話。
“所以朕給你們這個機會。”顧唐端起剛才沒有喝的酒，仰首飲儘。
“朕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所謂天命所歸。”他笑得滿不在乎的樣子。
“如果以後還是類似的事，就不用來告訴我了。”顧唐開始送客，“夜深了，你該離開了。”
賀輝沒有動。
他沉默著，就站在原地，深邃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顧唐。
過了好一會兒。
就在顧唐以為他不會開口說話了之後，賀輝突然說道：“我沒有這樣想過。”
應該說，他或許曾經有過類似的想法。
顧唐登基第一年，他就和所有的太子舊部一樣。
傷心失望，心裡全是對顧唐的不滿和恨意。
但是很快，司法部長的任命令送到賀家。
賀輝驚訝，不解，渾渾噩噩上任。
然後他更驚訝地發現，整個銀河帝國的權利中心，仍然集中在昔日太子舊部手中。
他，鄧雲飛，顧泰凜……這樣的核心人物就不說了。
連從前跟著顧峰的一些普通人，也被安排在了各大部門。
等賀輝反應過來的時候，帝都星關於新任皇帝陛下怎麼繼位的流言蜚語雖然愈演愈烈。
但銀河帝國已經有條不紊地，繼續運轉了起來。
顧唐看似什麼都沒做，但他確實成功地讓一場可能動亂平息在了萌芽狀態。
他們這些，本就是帝國為太子，為將來的君主培養的左膀右臂。
現在全都各得其所，坐到了適合他們的位置上。
鄧雲飛這樣衝動熱血之輩堅持說。
顧唐這不過是為了安定人心，他絕對會慢慢想辦法將他們一個個拔除掉。
他們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要小心顧唐的後招。
鄧雲飛說了這話後不久，有附屬銀河帝國的小星係叛亂。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的皇帝陛下會讓前太子下屬前往平亂，很可能就是鄧雲飛這樣的核心乾將。
然後徹底將他驅逐出權利中心。
就連賀輝都覺得，這對顧唐而言，是個不錯的機會。
然而讓所有人都震驚的是。
他們的皇帝陛下，一聲不吭親自跑去了叛亂的小星係。
他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好像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被奪權一般。
親自跑去平亂。
一去就是一年！
不誇張地說，賀輝都懵了。
後麵顧唐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來一個小嬰兒。
然後就對外宣稱是他兒子，養在了皇宮中。
小王子不僅生母不詳，還越長越像死去的前太子顧峰。
賀輝等人看著顧衍日漸清晰的眉眼，再算算時間。
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按照顧衍的年齡，說不定還真是顧峰的遺腹子。
不然怎麼會完全不像顧唐，卻和顧峰如同一個模子印出呢？
再加上從皇宮中的醫生那裡得到準確的答複，知道顧衍確實是皇室血脈。
包括賀輝在內，前□□們又心動了。
他們愈發確定顧衍可能是顧峰的遺腹子。
隨之而來的，是新的擔心。
他們開始擔心，顧唐會不會對小孩不利。
畢竟隨著顧衍長大，帝都星的流言蜚語又開始肆虐。
見過前太子的人太多，貴族中甚至有老一輩人信誓旦旦地說——
顧衍那模樣，活脫脫就是顧峰小時候的樣子。
賀輝，顧泰凜他們開始做準備。
他們決定，如果真有什麼意外，他們誓死也要保下顧衍。
沒想到沒過多久，顧唐沒結婚，反而先立儲。
兩歲的顧衍，就這樣成了銀河帝國的儲君。
太子舊部們漸漸有了新的期盼。
顧峰雖然死了，但是如果將來有一天他們能輔佐他的兒子登基。
讓他成為銀河帝國的新君主。
也還不錯不是嗎？
他們開始盼望著顧衍長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猜到了他們這些人心思，知道在顧衍長大成人之前，顧泰凜等人考慮到帝國的安穩，不會有太過分的舉動。
顧唐開始肆無忌憚往外跑。
他一年大半時間都不在帝都星。
銀河帝國曆時快四百年，早已有一套完整的政務體係。
再加上有顧泰凜等人牢牢掌控著兵權，也不用擔心有人會作亂。
顧唐那叫一個瀟灑。
東邊有小星係叛亂，他要去平亂。
境內有怪獸出沒，屠戮平民，他要去獵殺。
……
到今年更搞笑，邊境有星際海盜作亂，都能驚動堂堂銀河帝國皇帝陛下。
好容易回到帝都星。
那些必須讓皇帝陛下過目的奏章，他好像也是隨便翻翻就算。
對政務從來都是一副提不起勁的模樣。
每次被賀輝堵在皇宮中，聽他述職。
都是一副無可奈何，分分鐘就能打瞌睡的樣子。
但是賀輝知道，這些不過是表象。
雖然銀河帝國不像從前的封建帝國。
君主立憲的偌大帝國，有自己的運行體係。
不過一個真正任性的，不負責任的皇帝陛下。
想要將帝國攪得一團亂，還是可以做到的。
權力鬥爭，是一件亙古便存在，從未隨著時代發展而消失主題。
但是顧唐並沒有。
他不僅沒有讓銀河帝國陷入內亂。
在好幾次，賀輝覺得帝國可能會動蕩的時候，反而是顧唐，通過放權，用自己的方法，讓銀河帝國黯然渡過了可能的危機。
賀輝看著懶洋洋倚坐在桌子旁的顧唐，他的語氣裡，有著他自己都沒注意的溫柔。
他重複著自己的話：“我從來，都沒想過天命該不該歸陛下。”
他朝顧唐走近一步，聲音更加溫柔：“帝國不會亂，帝都星也不會亂。”
顧唐睜大了眼睛。
他目光中醉意如潮水褪去，眼看著賀輝朝他越走越近。
皇帝陛下的寢宮也不算大。
賀輝又朝前走了兩步，就已經站到顧唐麵前。
他隻能微微仰頭，才能看清賀輝臉上的神色。
“你……”顧唐張了張嘴，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陛下，也永遠是我的陛下。無論是誰，都沒權利讓你全力守護的帝國陷入新的混亂中。”賀輝輕聲地，卻擲地有聲地，一字一字說道：“我會和陛下一般，守著銀河帝國。”
顧唐：“……”
他眨了眨眼，對賀輝擺擺手：“我……朕知道了。”
他示意他：“已經很晚，沒彆的事，賀部長請回吧。”
賀輝點點頭。
他朝顧唐行禮，轉身離開。
看著對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顧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搞什麼啊？”他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語般說著：“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堅持要見我就是為了說這些話？”
不過……
他大概也猜到了。
賀輝是他大哥昔日下屬中的核心人物，對方知道的秘密總是更多些。
這麼看來……
顧唐眯起眼睛，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
他們應該是，掌握了什麼確鑿的證據。
“他喜歡你。”低沉悅耳的男聲，從顧唐身後傳來。
他霍然轉頭。
就看到穿著一身休閒黑色衣服的秦君澈，雙手環抱胸前，正斜斜倚靠在他臥室的門上。
“你什麼時候來的？”顧唐皺眉。
秦君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邁開長腿，幾步就走到顧唐麵前。
然後他低頭，看著對方。
他來得很早。
皇帝陛下的寢宮向來不設防，親衛隊都不能進來。
秦君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來了。
他總感覺，顧唐這簡直就是在等著有人來刺殺他。
不過他不知道顧唐這樣做，究竟是不是因為他藝高人膽大。
秦君澈敢打賭，放眼整個星係，就算真有人派來刺客或是死士，也九成九不是顧唐的對手。
所以他看到了顧唐自己喝酒。
看到了在賀輝進來之前，顧唐故意將兩杯酒潑在桌子的陰影裡，讓整個寢宮都酒意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