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耽擱下去可真要過了開宴的吉時了。
“嗯。”趙焱收起玉佩,正要轉身,就見一個大約才十一二歲的小太監抱著一卷畫軸從旁邊的院子裡跑出來,邊跑邊高聲喊著:
“師傅,師傅,您看我找到了什麼?是當年淳親王大婚時的畫卷哎!剛好除夕,您把這個送上去,必能讓皇上龍顏大……”
最後一個字沒說完,小太監看清了院中情形,不由的瞪大眼,慌亂之下沒注意腳下,右腳絆住左腳,身體一歪,竟是直直栽倒在地。
咚!仿佛連地麵都顫了顫。
德佑再次呲牙,媽呀,這一下摔得可比之前孫全跪得結實多了,可彆把骨頭都摔斷了。
趙焱:……
一個兩個見了朕,就像見了鬼一樣,朕有這麼可怕嗎?
還有剛才小太監喊的什麼?
淳親王,那不就是他親爹?
他低頭,因為那一摔,畫卷從小太監懷裡飛了出來,掉在地上,咕嚕咕嚕滾了好幾圈,本就沒紮好的畫軸散開,漸漸露出內裡的畫麵。
這是一副新人拜謁帝王圖。
帝王高坐上首,周圍官員、侍衛、仆從林立,每個人的服飾都描繪得很清楚,輕易便能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堂下,身穿喜服的新人相差半個身位的站著,一人牽著紅繩的一端,一個開朗的笑著,眼中儘是春風得意,一個含羞抿唇,卻也落落大方。
兩人站在一處,十分登對,誰見了都得誇一句:“佳偶天成。”
畫師畫功精湛,寥寥幾筆就將新人的麵容刻畫得生動清晰。
男人挺拔俊朗,的確是他兒時記憶中的父王。
女人……
趙焱猛地攥緊了手,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他卻仿若毫無所覺。
他並沒有關於母親的任何記憶,因為她在他還不到兩歲時便過世了。
他見過母親,卻毫無印象。
後來父王續娶,繼王妃待他尚可,但不會主動提及母親。那時他年紀雖小,可已經聰明的能看懂彆人的臉色。
他知道提及親生母親,父王、王妃都不會高興,所以他從不多問。
直到這麼多年,他竟是才第一次接觸到有關母親的舊物,而且還是畫像。
可是畫中人……畫中人……
“好像夏小姐啊!”身後傳來一聲低呼。
德佑倏地轉頭,狠狠瞪向出聲的人。
小康子被嚇得一個哆嗦,趕緊捂住嘴退到最後方,再不敢多言。
“皇上?”德佑瞥了眼攤開的畫卷,欲言又止。
趙焱沉默片刻,問俯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太監:“這是你從何處找來?”
小太監沒有吭聲,背脊哆哆嗦嗦,猶如驚弓之鳥。
德佑沒好氣的踢了他一腳,“皇上在問你話!”
“啊?”小太監一下子躍起,待反應過來,又猛地雙膝一跪,痛得齜牙咧嘴也顧不得。
“回……回皇上的話,這是奴才……奴才從庫房裡的舊箱子中找到的……”
“為何去翻舊箱子?”趙焱星眸似劍,銳利逼人,仿佛要將人刺穿。
“因為……因為師傅說連綿的雨雪天,可能會讓畫卷受損,叫我……不,叫奴才將那些舊畫都拿出來曬一曬。”
“為何現在找,如果明天還是雨雪天呢?”趙焱再逼問。
“師傅……師傅在欽天監有熟人,他們關係很好,他說明後天都是大晴天,但是過了後天就不一定了,所以要曬,一定得趁著這兩日。”
小太監身體抖如篩糠,到底是將事情交代清楚了。
他的師傅卻要被他氣死,渾小子,在欽天監有熟人是能亂說的嗎!
欽天監這個部門特殊又敏感,不僅執掌天文、製定曆法、推算節氣、擇日堪輿、報時等事務,還要為皇帝占卜吉凶。
如果碰到“迷信”一點的皇帝,往往一句話就能定一個人生死。
前朝就有一位皇帝因為欽天監說他的某位妃子不吉,就將她打入冷宮,連所出皇子都冷落得鬱鬱而終。
這般影響力是能輕易接近的嗎?
你接近是想乾什麼,左右皇上心意,還是借“占卜”之口排除異己?
都不是,什麼目的都沒有?誰信啊!
老太監欲哭無淚,戰戰兢兢的請罪:“老奴有罪……”
趙焱卻沒管他,而是看向了小太監跑出來的院子。
德佑知機,在他耳邊輕聲解釋:“確實是如意館。”
專為皇室畫畫的地方,也專門收納保管那些畫卷。
趙焱頷首,他今日突然來到東五所,事先誰也不知,不可能是提前布置好、特意給他看的。
而且畫卷做不得假,雖然保存的很好,但從畫軸上依然能看出的確有些年頭了,不是近期才作。
何況夏沁顏才來京城不久,誰能注意到她這麼一個小姑娘,又有誰有那麼大的本事未卜先知,不僅知道她的身世可能有玄機,還準確無誤的將目標對準到他身上,甚至為此設計這麼一出?
宮中不是外麵,想在皇宮完成這樣一場布局,簡直難如登天。
所以,這些都不是,不是設計、不是布局,隻是巧合。
那畫中人的相貌又該如何解釋?
難道她真是他的……
趙焱抿唇,將玉佩捏得更緊。
“收起來。”他又看了眼畫,而後轉身重新上了禦攆,“去保和殿。”
那裡他的臣子們、妃嬪們正在等著他,還有他前不久才說要痛飲幾杯的豐恂,和那個令人一見便難以忘懷的——
他可能的血脈。
他得去見見,再確定確定。
德佑躬身,親自捧起那副畫,細細拍掉上麵的灰塵,寶貝似的抱在懷裡。
離開時視線若有若無的從那個跪地的小太監身上劃過,眼神彆具意味。
*
帝駕啟程,眾人再次跪地俯首,恭送隊伍延綿而去。良久,直到遠遠聽見另一重宮門方向傳來鞭炮聲,他們才敢起身。
而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對視間,皆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我的老天爺,今晚這一出接一出的,可真嚇死個人!
孫全仍然癱軟在地,渾身的筋骨都像被抽掉了一般,了無生氣。
沒有人上前,所有人都恨不能離他遠遠的,就連以前跟在身邊、整天“爺爺長、爺爺短”的小太監們也裝作沒看見他,如鳥獸般四散。
轉眼他身邊便空無一人。
這就是宮裡的常態,得意時周圍擁躉無數,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人人都是好人。
一旦失意,視而不見都算好的,怕隻怕人人都來踩上一腳,那日子簡直生不如死。
老太監歎息一聲,慢慢往回走,剛才差點闖下大禍的小太監忙不迭跟上。
“師傅!”
老太監沒理,徑直進了如意館,小太監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等進了屋,殷勤的給他搬凳子、遞茶盞、捶背,忙得不亦樂乎,老太監卻一直閉目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沉沉歎了一聲。
“咱家也不問你背後是誰,隻是如意館廟小,卻是容不得你了,你且去收拾東西,自個走吧。”
“師傅!”小太監驚慌,就要辯解,老太監擺手。
“無需多言,念在往日你還算孝順的份上,若是你有想去之地,可以說出來,能為你辦的,咱家儘力為你辦到。”
小太監囁嚅半晌,怯生生的回:“弟子……想去慈寧宮,那裡有弟子的老鄉,互相有個照應……”
老太監端茶的手微微一抖。
慈寧宮,竟是慈寧宮!
是啊,不是慈寧宮又會是哪?
除了那個人,再沒有人知道當年還有這麼一副畫,也不會有人有這個能力以假亂真……
老太監背脊發涼,原來她的觸角伸得這般長,連如意館裡都能隨意安排,那其它地方呢?
禦前小康子那一聲驚呼是有意還是無意?
夏小姐……
她是誰,她做這一切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老太監覺察到胸口傳來一陣陣悶痛,這才驚覺自己想得太過入神,竟然忘了呼吸。
他重重喘了兩口氣,望著忐忑不安的徒弟,無力的揮了揮手。
“先打發你去庫房,在那待倆月,回頭會幫你安排好。”
蠢蛋,這時候去慈寧宮,純粹是不打自招。
“欸。”小太監懵懂的退了出去。
老太監卻獨自坐在原位,直到接連的炮竹聲響起,天邊炸開無數朵煙花,他才緩緩起身,佝僂著腰背進了內室。
有隱隱約約、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傳來,蒼老、無力,仿佛溢滿了無儘的滄桑:
“先帝啊,皇位或許終是要回到您這一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