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隻是重複了一遍,“再給我一個機會?”
燈下的蚊蟲叮叮地往光源上撞,地上的影子明明暗暗,快上課了,所有人都著急回班,偶爾有人路過,奇怪道:“哎,要上課了啊,老師點名的。”隨後會有人悄聲告訴他:“咱們學校的兩個省隊隊員,不用上課的!”
“省隊你知道嗎,代表我們省去往全國參加比賽!給我們省爭光的人!”
周圍又安靜下來。
鹿行吟垂下眼:“你其實不用這樣。”
顧放為的嘴唇抿得緊緊的。
“我和你,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鹿行吟低聲說,“你不用……”
“我站在你麵前,你站在我麵前,憑什麼不在一個世界。”顧放為的聲音格外執拗,“你先招惹我,小計算器,你不能就用這個理由隨隨便便的不要我。我不懂的,我可以學。談戀愛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再好的情侶都會吵架,為什麼我們不可以繼續?”
“你累了,想放鬆一段時間,我明白。”顧放為固執地說,“但是我會追上你,你沒有安全感是我的問題,我會給你,你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鹿行吟深吸一口氣:“你真的不——”
“好好休息,我給你買了熱豆漿。”一句話沒有說完,顧放為走上前來,抱了抱他。滾燙的豆漿隔著紙杯變成溫暖,熱氣貼著皮膚湧上。他的聲音低得接近破碎,“給我點時間。”
“怪我,遇見你太晚,都沒有來得及好好考試,現在想和你一個班都沒辦法。他們算法有問題,憑什麼不參考的分數也要計入平均分,不然我能去衝刺班第一名。”
他自嘲地笑了笑,水潤的桃花眼底僅是執拗與強撐的堅持。
鹿行吟看著他轉過身,他這輩子唯一用儘全力喜歡的少年,修長挺立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像是逃避某種失態。
*
“你狀態不好。”陳衝核對完答案,皺起眉頭,問鹿行吟,“這些錯誤,你以前都不會犯,新的進度也沒跟上,是什麼問題呢?”
“行吟,我知道你家裡的事情,但是前途是你自己的,走上了省隊這條路,高考上就沒有回頭路能走了。國家決賽是十一月底,能進集訓隊最好,如果進不了,離高考隻剩下六個月的時間,你要怎麼辦?”陳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調整一下。咱們青墨七中有史以來,隻出了你們兩個省隊成員,顧放為他底子在那裡,初賽能考92份的人,我也不至於太過擔心。但是他太跳脫了,我們和校方都還是傾向於扶持你,以你的優秀程度,進入國家集訓隊不難,甚至有希望進入國家隊——你知道老師以前是帶出過國家隊成員的,明白嗎?”
“明白,老師。”鹿行吟說,“我會儘快調整。”
初秋的風輕輕拂過。
最近氣溫急劇轉涼,鹿行吟提著那杯豆漿,慢慢地往寢室走。
如同一片葉子失去了風,長於冬桐市的鹿行吟失去了他的奶奶,今後又要去往哪裡?
他生就一副殘破病軀,再死神的鐮刀下苟活至今,不過是為了拚一點時間和金錢,去抓住這人間世中僅存的溫暖。
當最後一抹溫暖消散,他又能去往何處?
他能感受到腦中的血流,甚至能描摹出那顆隨時會破裂的瘤子的形狀和觸感,它是他最好的敵人和朋友,與他相知相伴十七年。
將死之人能體會的絕望、恐懼與希望,他都體會著。
隻是偶爾也會不甘心,在他還小的時候,在他尚且不懂世界的殘酷的時候,他曾經激烈地抗爭過,那麼多藥一碗一碗的喝,神婆的符燒成灰兌在水裡,也一飲而儘,冬桐市有一個小小的土地廟,多少次,他曾經在小學放學後跑進去,對著土地公公許願,許願他帶話給孫悟空,讓他也能在生死簿上劃掉自己的名字。
隻是不甘心。
他的宿舍換了地方,還是一個人住,不過從三樓靠外變成了五樓靠裡。因為省隊成員的身份,他擁有了全天不斷水不斷電,也不需要按時作息的資格。
彆的宿舍都熄了燈,陷入一片黑暗,隻有他的燈還亮著——這個台燈還是易清揚留在他這裡沒帶走的,代號是休姆光流,一打開,整個宿舍亮如白晝。
一個又一個題目,一個又一個幾乎看不出解的難題,他的思維陷入一片混沌。
71,73,79,做再多少套試卷,再背一萬次基礎,仿佛永遠都無法再往上突破一步,仿佛多少次努力,他都無法到達他曾看見的、夢想的彼端。那些光輝燦爛的未來。
鹿行吟將臉埋入手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後他擦了擦眼睛,拿起剛剛丟到一邊的筆,強迫自己通紅著雙眼重新讀題。
桌上的豆漿一口都沒有動。
這天晚上,顧放為回到出租屋,看見的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房間,一切鹿行吟曾經再這裡住過的痕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