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他看到這個人的五官——
精致的五官,第一眼會讓人以為是女孩子,但是下一秒就不會了,因為精致中還有隱隱約約的鋒利,像草叢裡藏著的貓科動物,雖然現下非常懶倦,卻有鋒利的牙齒和爪尖。
看著這樣的五官,林潯能夠一點不差地描摹出十年後他的樣子,因為他認出這個人毫無疑問就是東君。
但他內心的活動並未影響夢中自己的動作。
夢裡的林潯和身旁十四五歲的漂亮朋友說話,語調輕快:“那我們認識也有九年了。”
“嗯。”他的這位朋友仍然在注視著那扇半開的窗戶,月色下,雪白的房間像一座安靜的靈堂。
林潯問:“你在想她?”
他搖頭:“沒有。”
林潯:“雖然我沒見過我母親,但我有時候還是會想她,小時候會覺得很傷心。”
他身旁的人語氣卻很平靜,像個沒有情緒的人:“我沒有因為她傷心過。”
“但是你從來沒跟我提過她,我以為你不想談。”林潯托腮:“所以我也沒敢問過你她是怎麼去世的……他們都不告訴我。”
“她是自殺。”身邊人回答:“那天她讓我練琴,然後給我父親打電話,說她想他了,讓他快一點回家。再然後,我父親回家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林潯:“為什麼會自殺?”
那人收回望著房間的目光,轉而抬頭望向星空,他的側影在夜色裡很寂靜:“因為我父親不能離開她,所以不許她出門。或者是因為我,他覺得我母親分出了一些愛給我,所以不許她和我接觸。”
林潯往他身邊湊了湊,和他靠在一起,他覺得他們兩個像兩隻團在一起的小動物。
但有一點令他非常不滿。
“你為什麼一直看星星?”他帶了點鼻音,像撒嬌道:“我看你好久了。”
東君回頭看他,眼裡有很溫柔俏皮的笑意,他回應他的話,語氣也像撒嬌:“我如果一直看你,也會想把你關起來的。”
林潯被他逗笑了,他碰碰他的肩膀:“不用關我啊,我又不會不要你。”
“不過,”他又道,“你要是真的關我,我也不會報警的。”
東君打量了他五秒鐘,眼神認真,似乎真的在思索把他關起來這件事的可能性。
“如果我一直不關你,”他道,“你就永遠不會自殺,然後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林潯也認真地思索了五秒,然後道:“我當然會永遠和你在一起了。”
“真的嗎?”東君蹙了蹙眉:“她以前也喜歡過我父親,但是年輕的時候喜歡的人,以後未必會喜歡。”
“我覺得不是。”林潯抬頭看星星:“比如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爺爺教我寫代碼和做數學題,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可能會一輩子和這些東西在一起。所以類比推理,五六歲的時候喜歡的朋友,以後也不會分開的。”
然後他轉過頭來:“但你今天晚上為什麼總是拿你母親和父親來比喻我和你?我覺得有點奇怪誒。”
東君忽然輕輕靠近他,林潯沒動,或許是出於不解,或許是好看的臉逐漸靠近的時候視覺上的衝擊力很大,他維持靜止直到這位漂亮的朋友在他左邊臉頰輕輕親了一下,蜻蜓點水一樣分開,然後靜靜地看著他。
林潯原地思考了三秒。
三秒後,他湊過去,也在這人左邊臉頰上親了一下。
東君彎起眉眼輕輕笑。
林潯忽然覺得自己臉頰有點燙,但是他沒在意,又不是男孩子和女孩子,親一下也沒有什麼好害羞的。他拉著東君往後躺下,並肩躺在屋頂上看星星。
看星星這件事有時候需要一些抽象的空間能力,他能辨認許多星座,天琴座在東北,室女座在西南,它們的位置隨著一年四季時間的更迭永恒變化,但北極星的位置永遠不變。
在他注視著熠熠發光的北極星時,整個世界忽然輕了,像是飄起來,林潯看到遠方一切都在虛化,身邊人的呼吸也逐漸變輕,似乎是夢境即將結束的征兆。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控製夢中的自己,可能是覺得少年人的時光不應該被打擾。但在這即將醒來的刹那,他沉下去,沉到十四歲的林潯身體裡,望著東君,問他:“你真的會把我關起來嗎?”
東君側頭看他,眼中似乎有詫異的神色,像是沒有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隨即,他笑了一下,清澈柔軟得像夏夜裡的螢火。
“雖然我和他有點像,”他說:“但你去想去的地方就好了。”
林潯長久地望著他,然後看著眼前這一切化作星星點點的螢火碎片,被晚風吹起來,飄飄蕩蕩落在地方,眼前世界歸於黑色的平靜。
他從床上坐起來,淩晨四點。
或許是夜深人靜,或許是大夢乍醒,他現在很平靜,完全沒有入夢前的緊張和焦慮。
他拿出手機,緩緩輸入了一串號碼。
東君撕掉了那張紙。
但是,其實沒什麼,撕碎也不要緊。
他看到過的東西,從來不需要分出注意力去記憶——尤其是數字,看一眼就會記住了。
他發出一條短信。
“我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