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過紅鼻子小醜遞過來的氣球,背對著那座摩天輪越走越遠時,總會有一種不安的錯覺,仿佛那裡,有人一直死死地看著他,直到他上了車,遠離這座城市,遠離讓他喘不過氣來的一切。
後來,後來——
突然的空白,他漫無目的在一片虛空中飄蕩許久。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掉了。他這一輩子沒有做什麼值得一提的好事,卻也沒有犯下謀財害命的惡行,他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誰會審判他?都不是,他是個唯物主義者。他早已經想過,在臨死那五分鐘,他必定會冷淡回顧這匆匆一生,他將越過上帝去審判自己。
像是心有靈犀,林潯腦中意念微微一動,再抬頭,眼前虛空的儘頭裡有一個寥落的人影,像是等他已久。
他走上前去,越來越接近時,他確信麵前這人就是他每天會在鏡子裡看到的那一個。隻是,這人的五官深了些許,也瘦了一些,眉眼間籠著淡淡的憔悴。
——憔悴而溫和地,他看著自己,唇角緩緩牽起一個微笑。
林潯打量他。
他穿著灰色的正裝,看似一切正常,但當林潯目光繼續向下時,卻看見他手腕上露出一截黑色的鎖鏈,鎖鏈的末端垂下,滴答一聲,那裡流下了鮮血。林潯往上看,見同樣的鎖鏈也束在他的脖頸上。
他驀然抬頭,見這個黑色的空間裡無數條鎖鏈從四麵八方不可知之處縱橫交錯而來,將這個人牢牢鎖在正中,除了眼珠的轉動,他不能移動分毫。
而這個被死死禁錮住的人仿佛沒有感受到痛苦,他隻是看著他,微垂眼睫,眼中似有溫柔的擔憂。
林潯看著他,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隻輕聲道:“我知道的。”
那人笑意更深,卻不言語。他抬起眼,看向虛空中一個方向。
林潯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見一個黑色的碎片,被重重蛛網纏繞著,向他飄過來,它的顏色深濃,似乎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當林潯看到它的那一刻,就意識到這可能是這場重重幻境的儘頭。
他閉上眼,和那枚碎片融為一體。
、
他在一個房間裡,剛剛放下電話,但他不知道是給誰打了電話,又說了什麼,隻是覺得自己的心情很柔軟。
他麵前是一個老式的白色台式電腦,甚至沒有聯網。下一刻,他從主機的凹槽裡取出一枚薄如蟬翼的芯片,然後將這台機器格式化,走下樓去。他的車就等在樓下。
車門自動關上的那一刻,他抬頭望了望窗外晦暗的天空。初春時節寒意料峭,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在天幕上方,車裡是自動播放的天氣預報,今年氣候反常,寒潮南下,有小雪。
細碎的雪粒已經打在車窗上,又被車裡的暖氣透過車窗消融。他的心臟重重一跳,天上烏雲密布,一個詭異又充滿惡意的圖案,像是冥冥之中某種語言。他蹙了蹙眉,虛空之中,好像有人一遍一遍告訴他,不要上車,不要上車。
但是自動駕駛係統一切如常,緩緩駛出住所,朝著設定的方向而去,他手裡握著那枚芯片,並一直看著它,像是對待一個要送給某人的禮物,他的心緒有平靜下來。
電話響了,屏幕顯示是醫生,他接起。
“最近在做什麼?”醫生的語調還是一貫的懶散。
“沒什麼,寫點東西。”林潯道。
“嗯?”醫生道:“這點東西你寫了好久。”
林潯笑:“兩年了吧。”
“兩年啊……”醫生似乎在那頭伸了個懶腰:“你跟他分開兩年了。”
林潯注視前方的目光微微有些迷惘,回到:“嗯。”
“打算一直這樣下去?”醫生道:“何必呢。最後不是你瘋就是他瘋。”
“他的話,就……還好吧。”林潯道。
“哦?”醫生聲音上挑:“你的心情好像不錯。”
“好了傷疤忘了疼,”他輕輕笑:“我有時候還是會……想他。”
“不提。”那邊的醫生道:“研究所最近接了個項目,太刺激了,我必須給你說一說。”
林潯:“嗯?”
“果殼,醫用版本現在發展得很好,你知道吧?”醫生道。
林潯:“我知道。”
“起因是一年前北美的一起車禍。”醫生道:“病人在全身休克狀態下接入果殼係統,出現異常電信號,在類植物人狀態下,意識在虛擬世界清醒存在了十天,直到大腦死亡。”
他的語氣逐漸興奮:“當時輿論爆炸,但相關研究遲遲沒有進展,大眾已經遺忘了。不過啊不過,我們萬能的辛普森博士……”
他似乎有意賣關子,林潯也被勾起了興趣:“怎麼樣了?”
醫生道:“這一個月,我們已經救起了五例植物人患者,他們在果殼裡獲得新生。雖然條件非常、非常苛刻,但是你知道嗎,隻要滿足條件,蘇醒率高到不可思議。我們正在全球招募——還沒有對外界公布,但我太激動了,所以得跟你分享。”
“我的天。”這確實是驚人的成果,林潯一時不知道該回應什麼。
他的車駛離城區,上了高速,高速上空無一人,有些失常,但也沒什麼。這地方交通並不發達,多山,高速路也彎彎繞繞。自動駕駛係統的顯示屏幕上標注著前進的路線,並語音報出,他忽然一個激靈,可是又察覺不出哪裡不對。
那邊的醫生好像聽出了什麼:“你在車裡?”
他含混地“嗯”了一聲,往窗外看。
醫生問:“你去哪裡?”
“去……”他正要回答的那一刻免,整個人汗毛炸起,透體生寒!
錯了。
車道錯了。他的車在逆向行駛。
為什麼沒有報警?
他無暇和醫生對話,將手機扔到一旁,迅速按下緊急製動選項——毫無反應。心臟的血液幾乎凝固,下意識的反應,他的目光在屏幕四周迅速掃過,又看向車內——是否有什麼東西可以破壞控製中心。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幫助他物理破壞係統。
“洛,你在嗎?”他出聲。
毫無反應。
林潯劇烈地喘了幾口氣,按下緊急呼叫選項,沒有任何反應。他的係統好像失靈了。
不可能,不可能——係統故障的下一刻車輛就會緊急製動並示警,備用係統啟動,避免其它事故。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抓過一旁的手機,醫生正在大聲問他怎麼了,他掛掉,東君的號碼在他腦中浮現,他迅速按下第一個數字。
其實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的車速在加快。離弦的箭一樣,一個令人目眩的急轉彎,迎麵而來的是一輛載重十四噸的重卡車。
他失去意識前的唯一一個念頭是——隻有他和東君有係統的控製權。
下一刻,他捏碎手中芯片。
巨大的衝擊力從正麵襲來,他腦中嗡鳴作響,像是核爆的中心——再下一秒。
一切都靜了。
沒有痛苦,或是痛苦超過了人類所能感知的閾值,他好像魂魄離體,隻能模糊地感到自己的肢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下一刻,也可能是很久之後。
一個人抱起了他,他的手被人緩緩握住。
淡淡清冷氣息,像一場紛揚大雪覆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