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顧淩霄喂白糖水的人是小河村生產大隊的大隊長陳華。話雖如此,小河村上上下下也就二十幾號人, 陳華與小河村的大夥兒不僅是鄰裡也是親戚, 耍官威打官腔那一套他也就從來都沒使過。
陳華的個頭兒很大, 自然手腳也比旁人要大。因為時時勞作上山下田, 他的手臂十分粗壯,上麵還有清晰的經絡一根根地凸起。
扶著顧淩霄纖細單薄的肩頭,陳華有些不自在,畢竟懷裡的盛老師是個首都來的大姑娘, 還隻比他小兩歲, 而他是個還沒娶媳婦兒的漢子。可是一想大家夥兒都是團結在主席光輝之下的無產階級兄弟姐妹, 他又釋然了。
“盛老師, 你慢點兒喝。”
怕顧淩霄嗆著, 陳華喂水喂得很謹慎。可顧淩霄越喝越快,後麵幾乎是狼吞虎咽。
作為一個鼎盛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顧淩霄生前可謂是烈火烹油。再珍稀的美味、再稀少的美酒於她而言也不過如此。然而現在, 不過是一杯加了些白糖的涼白開就讓她有了酣暢淋漓的醍醐灌頂之感。她從來不知道單純至極、甚至讓人有些發膩的甜味兒也能讓人感覺這樣美味。
歸根結底, 還是因為小河村太窮了, 還有盛愛軍太餓了。
盛愛軍死前的遺願有二,兩個都與食物有關。一是希望自己能美美的飽餐一頓, 二是希望小河村的人,尤其是自己的學生們都不會再挨餓——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小老師還沒有結婚生子,對她而言,自己的學生就跟自己的孩子們一樣。看見自己教的學生個個餓得流清口水,她心裡就跟被剮了一樣難受。
她也正是因為不想再讓學生們挨餓, 這才會把自己那份口糧省下來經常接濟孩子們,又去餓著肚子種田,直至猝死。
白糖在科技更加發達,經濟更加成熟的後世著實不算什麼。對著琳琅滿目的飲料長大的孩子們恐怕誰都沒喝過白糖水,也沒想過要去喝白糖水。
但是對於這個時代的小河村而言,白糖水已經是頂頂級的好東西了。陳華願意把稀少的白糖拿出來調了水給顧淩霄喝,那是因為他尊重首都來的知識分子,尊重教書育人的老師,同時也因為他著實放不下這個瘦弱卻執拗得跟頭牛一樣的姑娘。
“咳咳!”
顧淩霄喝得太急,竟是一時被嗆住了。原本雪白雪白連一點兒血色都看不見的臉,這時候染上了一層病態的紅暈。
陳華急了,連忙把搪瓷杯子放到一邊,給顧淩霄拍背順氣兒。顧淩霄咳嗽得眼睛都睜不開,感覺耳朵裡像有一萬個鈴鐺在同時亂響,腦子裡也是暈乎成一團,眼前直發黑。她身體一歪,眼看著就要從彈簧床上滑下去。
“盛老師!”
陳華一把圈住顧淩霄,見顧淩霄抖著眼皮困難地掀開了眼簾,沒有再暈死過去,他這才輕籲一口氣。
隻是這會兒兩人靠得實在是太近了,顧淩霄又整個癱在他懷裡,陳華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隻覺得懷裡的盛老師散發出一種好聞的味道。
對,那是帶著點兒高檔花露水、帶著點兒白糖味兒,還帶著點兒盛老師氣息的味道……
屏住呼吸扶著顧淩霄重新躺下,把自己憋了個麵紅耳赤的陳華差點兒沒一口氣喘不上來。他拉了那薄薄的被子給顧淩霄掖好,聲音小小的:“盛老師你好好休息……”
“陳大隊長!”
有人敲也不敲門地衝進了衛生站裡。明明沒做什麼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勾當,陳華還是被那個突然闖進門來的人嚇了一跳。仿佛心臟先蹦到嗓子眼兒上,又給吞回到肚子裡頭。
“二、二狗蛋子?你怎麼來了?”
二狗蛋子是老李家的二娃,因為他哥小名毛蛋,他就成了狗蛋。
李二狗見到陳華就哭起了鼻子。他這人平時吊兒郎當的,什麼事情都不大放在心上,成天遊手好閒,小河村裡人人見了他都得說一句:“沒心沒肺。”
就是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玩意兒,今日一見陳華就“汪”的一聲哭了,著實讓陳華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二狗蛋子,你先彆哭。彆哭哈。”
哄不住李二狗,陳華隻能讓開些身子,讓李二狗看見彈簧床上躺著的顧淩霄。
“你看,盛老師還在這兒病著呢。你這麼個哭法兒,可要打擾到盛老師休息了。”
李二狗今年十八,正是在大姑娘麵前最好麵兒的時候。見彈簧床上的人是首都來的女老師,臉上一燒,連忙拿手搓了眼淚。
“那、那陳大隊長,咱們出去說?”
“咳咳、彆……”
顧淩霄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情報。而她眼尖,李二狗一進門她就看見了他手裡那黑乎乎的一小團東西。她相信李二狗要說的話和那東西有關,是以她這會兒哪怕青白著臉也要喊住李二狗和陳華,讓他們直接把事情在自己的麵前說了。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多一個人,興許就多一種辦法。”
陳華很是感動地看了一眼如此說的顧淩霄,在他眼裡,顧淩霄這是帶著病也要為人民群眾服務,所以他立刻點頭,對李二狗道:“二狗蛋子,盛老師不是外人。你直接說吧。”
得了陳華這生產隊大隊長的首肯,李二狗哪裡還敢隱瞞?他連忙把自己手裡的那一團黑漆漆的玩意兒遞到了陳華手上,然後眼圈泛紅道:“陳大隊長,這次真的是我的不是!我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對不起生產隊!也對不起您!可、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真沒想到這才幾天的功夫,事情就變成了這樣啊!”
原來李二狗這人因為吊兒郎當不事生產,已經被小河村的大夥兒當成了壞胚子、二流子。
這樣的二流子就算你分配生產任務給他,他也未必願意去做。就算他願意去做,也沒人願意和他公事。村裡的大姑娘們看見李二狗就像看見了老流.氓,一個個躲都來不及,更彆說和李二狗一起上山下田了。
陳華也能理解小河村的村民們不願意與李二狗一起公事的原因。李二狗做什麼都不上心,和他分配到一起,那就是一個人出兩份力氣乾兩個人的活兒。試想,誰願意一個人掙兩個人的公分,但隻能得自己那一份公分呢?
可陳華也不能不給李二狗布置任務。小河村貧瘠又蔽塞,因為周遭都是崇山峻嶺,要進要出都困難至極。幾年前一場傳染病要了村裡兩百多口人的性命,如今小河村上上下下二十幾號人,人人都得動員起來,彆說李二狗是力氣正大、體力正好的青壯年了,就是那幾個缺牙半齒的小毛桃也得跟著大人們一起勞作。
於是陳華絞儘腦汁,最後給李二狗布置了個巡山的任務。
小河村周圍的山,誰都沒仔仔細細地數過有多少座。反正這些山上全是樹,有的樹林子幽深得就跟龐然怪物的嘴巴似的,人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但據以前來小河村考察的金發大胡子學者說,就是這些像怪獸嘴巴的林子才是最好的地方。小河村周圍的山上有很多珍稀的樹木,幽深的林子裡更可能還有非常非常少見的走獸,以及一些瀕危鳥類。
就是以前小河村的村民們沒有保護動物植物、保護環境的意識,所以上從珍稀的走獸,下到瀕危的鳥類都成了小河村村民的食物。一些非常貴重的樹木更是成了小河村村民們的房子,甚至是燒火取暖用的柴禾。
再讓小河村的村民把這些大自然的恩賜當不使白不使的免費資源下去,不但瀕危鳥類與珍稀的走獸統統會被吃到絕種,許多的珍奇的樹木花草以後也再見著了。
和學者一起來的首長當下就發話說小河村周圍的山與林全是國家的財產,裡麵的飛禽走獸更是國家保護動物。國家財產個人不得動用,保護動物更是不允許個人偷獵盜獵。要求小河村封山。
村民們不懂怎麼平時自家隨意進山掏來的小鳥和鳥蛋怎麼就成了吃不得的寶貝,但首長既然發話了,大多數人就老老實實地照做。
隻是在饑餓與貧瘠的麵前,什麼保護不保護的都是廢話。時不時就有人拿了家裡的土槍進山去獵野味,也有嘴饞的孩子會進林子裡爬樹掏鳥窩。
要不是後來那一場傳染病幾乎毀滅了整個小河村,恐怕到了現在也有村人偷偷摸摸進山打獵。像陳華這樣的小年輕更是彆想管住那些個把山林當自家養雞場的村人們。
陳華安排李二狗巡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李二狗一在村子裡轉悠就人嫌狗厭。他這人聞見哪家有肉味兒,一準兒得擠人家家裡蹭飯去。
這鄉裡鄉親的,還都是親戚。但凡有點兒年紀的,誰家不是看著李二狗長大的?對於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人總是特彆容易心軟。
李二狗去蹭彆人家的肉吃,他自己吃得滿嘴油光爽歪歪,壓根兒不管自己走後彆人家是不是隻能撿他喝剩的肉湯嘗嘗油星子。可以說小河村裡每一家都曾經因為另一半兒或是家裡長輩放了李二狗進門來蹭吃蹭喝而爆發極大的家庭矛盾。
陳華讓李二狗去巡山,那是想把李二狗支遠些,同時也是默許了李二狗在山裡掏些東西糊住他那張閒不住的嘴。也省得李二狗總去謔謔彆人家的好東西。避免饞得不行的孩子們誤入林子深處,防止有外人來偷獵盜獵反倒是次要的了。
陳華算是一片好心,也算是在自己能夠掌控範圍裡調解了李二狗和小河村其他村民之間的矛盾。可哪怕是這樣,李二狗也沒好好珍惜地陳華的好意。
李二狗平時沒少乾逮兩隻野雞,摸兩尾魚回去吃的事情。這次他放在山裡的捕獸夾竟然給他夾到了一隻小野豬。肥肥的小野豬可把李二狗美死了,他天天躲著吃肉,夢裡都是笑的。卻也因為如此,李二狗近半個月沒上山去。
昨天李二狗那隻小野豬被他啃掉了最後一塊兒骨頭,於是今天李二狗扛著自己爹留下的老土槍就進了山裡。
這一進山,李二狗沒走多久就被嚇傻了——
原本枝繁葉茂的林子此時已經被啃禿了足有幾百米出去。那些李二狗叫不出名字的樹上鮮有葉片,毫無綠意的枝丫上掛滿的全是這種黑乎乎的繭子。
想來應該是去年有蟲子在小河村附近的林子裡產了卵。今年蟲卵還就在李二狗沒去巡山、誰都沒怎麼注意山裡頭情況的時候一齊孵化,以至於許許多多的蟲子同時啃噬了枝頭的綠意,把好好的樹木啃成了光禿禿的枝丫。
李二狗雙膝著地跪了下來,這才想起當初老一輩兒人的耳提麵命。
這山裡的樹是珍貴的樹,是稀有的樹。這些樹都是國家的財產,是公共的財產。而他作為本該守護這些公共財產、國家財產的人,竟是因為懶惰而使得國家的公共財產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李二狗當下就急紅了眼,扯下一個繭子就跑來找陳華了。
“陳大隊長,我看過了!周圍一畝山林裡到處都是這種繭子!往前麵的地方……往前麵的地方可能還會更多!”
李二狗給陳華跪下了,他一邊說一邊哭,陳華想拉他還拉不起來,乾脆讓他就這麼繼續跪著了。
陳華耳朵裡一陣嗡鳴,他拿著那繭子,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
蟲子吃樹葉的原因很簡單,這就和人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吃飽了的蟲子織起繭子來,在繭子裡融化成一團。等日後破繭而出,就會飛到各處生出更多更多的蟲卵。
按照李二狗的說法,今年小河村周圍的山林已經被啃禿了不少。陳華可以想見放任著這樣的蟲子繼續結繭子就等於明年的今天小河村周圍的山林還會被蟲子啃得更禿。而蟲子和人一樣,一旦沒有葉片吃,那就會鑽頭覓縫找彆的東西吃。
樹皮再硬也會有被蟲鑽出潰破的時候。要是蟲子把卵生在了樹皮下、樹心裡,蟲子把樹心給啃空了,再壯碩的樹木,那也是要死去的。
小河村周邊的山林最短的都有幾百年的曆史,上千年的參天古木更是不少。萬一前腳這些參天古木死了,後腳首長就帶著學者來檢查,那他豈不是辜負了首長對小河村的信賴、辜負了首長對小河村生產隊的信賴?
陳華已經不敢想象下去了。他背脊上全是冷汗,額頭上也有豆大的汗水直冒。彆說李二狗這會兒對著他跪下了,如果給李二狗磕頭就能解決問題,他現在簡直願意腦門兒撞地,直接給李二狗這個混世魔王磕出血來!
“你、你也不早些說……!”
陳華的聲音隱有顫意。
“這麼多蟲子,就是發動我們小河村所有的人民群眾,也沒法全部消滅乾淨……!”
與人打戰,那好歹還是和看得見的敵人拚命。和這樣小的蟲子打戰,人哪裡拿得出血性與不屈不撓的精神來?
再說了……
“……村子裡的大夥兒已經好久都沒吃過一頓飽的了。今年日頭那麼強,這旱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沒有人挑水顧田,秋天冬天咱們吃什麼?喝西北風嗎?”
陳華作為生產隊大隊長,實在說不出要大家夥兒放下手裡的農活兒,進山裡去消滅害蟲這種話。他太清楚這種不顧人民群眾死活的命令有多招人恨了。
可若是隻要被人恨上兩下就能解決問題,他被人恨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他真正怕的是自己的街坊鄰居、親戚親人都餓著肚子,丫丫、小英和臭蛋他們那群小毛桃都餓著肚子、咽著口水,卻隻能做不能填飽肚子的事情!
陳華氣血上湧,太陽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差點兒捏爆了自己手裡那個黑乎乎的蟲繭,一隻素白素白的手卻伸了過來。
“盛老師,臟——”
陳華勸了一聲,顧淩霄卻恍若未聞。她忍著頭暈,掰開了陳華的手。
仔細檢查了一下陳華手裡那個繭子,顧淩霄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餓昏了頭,說到蟲子,她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能不能吃。
確定陳華手裡的繭子就是自己所想的那種蟲子織出來的繭子之後,顧淩霄對著那黑乎乎的繭子,咽了口口水。
“陳大隊長,這是芽蟲的繭子。”
陳華一時間有些怔忪,顧淩霄那黑白分明的眼裡泛出的耀眼眸光讓他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芽蟲是一種無毒的蟲子。這種蟲子需要在氣溫較高的地方才能孵化,今年大旱,小河村周邊的氣溫都比平時高,所以往年沒能孵化的蟲卵都一次性孵化了吧。”
盛愛軍小時候曾經得過一本黑白的俄文昆蟲圖鑒。這本圖鑒是她家裡人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也是最後一件。對盛愛軍而言,這本昆蟲圖鑒相當於父母的遺物。她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隻可惜盛愛軍來小河村下鄉之前,這本昆蟲圖鑒因為是俄文,所以被沒收了。
沒有圖鑒不要緊,因為盛愛軍翻來覆去把圖鑒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其中所有的昆蟲知識都在她的腦海之中,她可以倒背如流。
因為從小看昆蟲圖鑒,盛愛軍對於昆蟲生長的環境也有不少的了解。林木方麵她不敢說自己是專家,但在首都小學的時候,她除了教學生們語文,也會在課外教學生們一些自然方麵的相關知識。其他老師也都很支持盛愛軍。
根據盛愛軍的記憶,許多昆蟲有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些昆蟲本身或是這些昆蟲的親代曾攝入大量的有毒植物或有毒物質。毒被遺傳了下去,所以昆蟲才會有毒。
但芽蟲是不吃有毒的植物,也不碰有毒物質的一種害蟲。這種害蟲不但自己無毒,還能分辨出什麼植物有毒,什麼植物無毒。
這也就是說,芽蟲基本可以確定是完全無毒的蛋白質、氨基酸。
對陳華還有李二狗解釋了芽蟲的無毒性,顧淩霄沉下了聲,道:“……陳大隊長,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能不能帶我到山林去,讓我采些芽蟲的繭子回來看看能不能吃?”
李二狗嚇呆了,陳華也凝固在原地一動不動。
顧淩霄被人拿看貝爺、德爺的眼神看著,免不了麵上一紅。但她並沒有因此退縮,反倒是微微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之後堅定道:“采回來的芽蟲繭子我會先吃。就算有什麼事也是我先出事——”
“不行!”
陳華一口否決。他對上顧淩霄困惑的眼神,心裡頓時打了個突,人也有些結巴:“盛、盛老師你可是首都來的老師,咱們小河村還要靠您教書呢……知、知識份子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精貴,還、還是我來吃吧……”
不好意思地撓著臉頰,陳華不自在極了。他生怕被身旁的李二狗看出了什麼,事後被李二狗這個大嘴巴拿出去宣揚。
好在李二狗與他也是一般想法,聽見他的話點頭如搗蒜:“就是就是!盛老師可是咱們小河村唯一的老師呢!要吃蟲子還是我們這些糙人去吃吧!”
顧淩霄哭笑不得,最後也不與陳華和李二狗再多分辨。她從床下爬了下來,因為腿還軟著,差點兒沒摔著。陳華一見,連忙過去把顧淩霄背到了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