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複高考的那一年,顧淩霄從盛愛軍老師寄來的信裡收到了一張回首都的火車票。
整個小河村都轟動了, 不光是為了顧淩霄要回首都的事情, 也是為了小河村生產隊大隊長陳華的歸宿問題。
眾所周知, 陳華在顧淩霄被誣陷、被抓捕、又被放出來的那天當著全村人的麵兒給了顧淩霄一個纏.綿刻骨的擁抱。他那一抱一哭不用一句話一個詞也非常說明問題, 小河村的親戚鄰裡們瞬間都被陳華的大膽、直白給看傻了眼。
——要知道小盛老師如果不喜歡陳大隊長,他這一抱那可就是當眾耍流.氓啊!公安同誌是有權利把耍流.氓的二流子給抓走的!
鄉裡鄉親們目瞪口呆,一個個眼瞪賽銅鈴、嘴能吞燈泡。不過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皮猴兒似的孩子們就已經帶頭起哄,拍手高喊:“小盛老師要給陳大隊長做老婆嘍!!”、“小盛老師要做新娘子嘍!!”
“都瞎胡扯些什麼呢!”
王嬸子李大嫂作勢要踢自家孩子屁.股, 紹美華也瞪著眼睛作勢要擰拍手大笑的丫丫胳膊。大人們嘴裡直罵自家孩子沒事兒儘胡說,一個個地卻是抱著孩子、背著孩子、夫妻兩個扛著孩子跑得跟兔子一樣快。生怕跑慢了讓顧淩霄尷尬又害羞地逃跑, 礙了陳華的人生大事, 回頭遭渴望抱孫子的陳華家父母記恨。
陳華父母也都生數兒。最清楚兒子性格的老倆口跟著鄉裡鄉親們一起撤退,縮到一邊兒躲著瞄自個兒兒子搞定他的未來媳婦兒。陳華媽媽比較心急,她都開始思慮著媳婦兒做月子時她得早上四點起床給媳婦兒摸兩個雞蛋熬粥吃了。
陳華麵對顧淩霄一個人還好,被周圍的人這麼一鬨騰,他當場就囁喏幾聲,跟吞了幾塊燒紅了的炭似的成了啞巴。
晨光裡的顧淩霄清瘦, 但很有精神。她的眸光澄澈柔和,帶著對周遭人拿她開玩笑的包容以及對玩笑不以為意的寬容。風撥亂了她鬢邊的碎發,那一絲一縷的黑發襯得她肌膚白膩如雪, 香腮粉.嫩如花。
“盛、盛老師……”
陳華結結巴巴,嗅到顧淩霄身上淡淡的香皂氣味兒,他感覺自個兒渾身的血液直衝自己毛門兒。下意識地屏住自己呼吸, 陳華差點沒把自己給憋死。
杵在一旁的李家二狗李光輝就沒想過要把顧淩霄讓給陳華。他吭哧吭哧地走過去插進顧淩霄和臉紅脖子粗的陳華之間,大聲道:“小盛老師!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田鼠們都沒精神了!你小謝醫生說她檢查不出問題來!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也躲在附近朝著這邊偷聽的小謝醫生被點了名,差點兒沒被氣得從屋子後麵衝出來拿掃帚給李二狗這破壞人家陳大隊長和小盛老師的混蛋幾掃帚“竹板肉”吃!
顧淩霄聽見養殖田鼠出了問題,心中那點喜悅頓時煙消雲散。她眉頭用力皺起,下顎線條完全繃緊。略一點頭後她越過李光輝,大步流星地就朝著田鼠養殖基地走了過去。
望著顧淩霄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田鼠的背影,陳華訥訥的,一時回不過神來。等小謝醫生都看不過眼跑上前來從身後推他一下,埋怨了一句:“追呀!”陳華才機械地邁開了腳步。
圍觀了這一幕的鄉裡鄉親個個都在陳華後頭長籲短歎,就連陳華的爹也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嫌棄自個兒兒子不行。雖然以小謝醫生為首也有人罵那李光輝不厚道,不過大夥兒倒也都理解李光輝的做法——陳大隊長喜歡人家小盛老師,李光輝也喜歡人家小盛老師呀!難不成就因為陳大隊長是生產隊大隊長,李光輝就沒資格和陳大隊長喜歡同一個人了?他們是支持小盛老師和陳大隊長在一起,可也不能拘著人家李光輝不讓人家有個念想啊。
橫豎在陳大隊長和李二狗裡邊兒選一個,小盛老師鐵定會選踏實、妥帖又爽利的陳大隊長對不?畢竟人家首都來的老師什麼時髦弄潮兒沒見過,李二狗長得再好,穿得再俊,他也還是那個不靠譜兒的李二狗呀!
小河村的村民們覺著陳華和顧淩霄這一對妥妥兒的,心都放在肚子裡。大夥兒都等著陳華和顧淩霄的好消息,也都尋思著到時候陳家辦酒席,他們要給人家新婚小夫妻送點兒啥子好東西。
天知道村民們這一等就是小三年,顧淩霄依舊單身,陳華依舊對她開不了那個口。
小謝醫生都和李光輝倒是從歡喜冤家變成了濃情蜜意的一對兒夫妻,到顧淩霄收到火車票的這個時候,小謝醫生剛懷孕倆月,孕吐得死去活來,賭咒發誓自個兒這輩子就生這麼一胎,不然下輩子就不當人了。
李光輝也不好說自己是個什麼心理轉變。總之在他低落的時候會分他一個包子的人是小謝醫生,看他單相思人家小盛老師苦巴巴、還酸人家陳大隊長這個不好那個不是的時候踹他兩腳的人是小謝醫生,聽他妄自菲薄的時候白他兩眼擰著他耳朵吼“你可彆說自己是豬了你這是欺負豬不會說人話不能跳出來為自己辯駁說‘我和你不一樣’!!”的人還是小謝醫生。
等李光輝回過頭來,他那腦瓜子裡已經滿是小謝醫生的影子了。
喜歡一個人和惦記一個人那是兩回事兒。李光輝這人有點兒小聰明,自己喜歡誰、自己惦記誰,他分得門兒清。
他乾乾脆脆地對顧淩霄放了手,回頭把自己那舊屋子一捯飭,把所有公分和積蓄拿出來硬是從鎮子上買了縫紉機、自行車和手表這結婚三大件兒給小謝醫生送去,嚇得聽到屋外響動出來開門的小謝醫生花容失色,直指著他罵:“你瘋球了不成!”
瘋就瘋吧。
李光輝笑得邪裡邪氣,當著人麵兒就調侃小謝醫生:“我這不是瘋了才會喜歡上你個瘋婆子麼?”氣得小謝醫生是一巴掌問候了李光輝那越來越好看的俊臉蛋兒。
陳華被李光輝請去喝喜酒的時候還有些呆滯。競爭對手沒了對他來說是好事,他看著與他同來參加李光輝與小謝醫生婚禮的顧淩霄的側臉,忍不住幻想那個胸.前背個大紅花,嘴巴咧到耳朵根,整個人笑得傻兮兮的大老憨是自己,旁邊那個穿著綠軍裝,嬌.小又可人的小嬌.妻是顧淩霄。
顧淩霄在這一刻也不是沒想過陳華不主動,或許自己主動也行。
——這就是塊兒茅坑裡的石頭都得被陳華那灼.熱的視線還有嗬護滿溢的舉止給捂熱了。顧淩霄活得長,在感情上麵不算積極,卻也不是斷情絕欲不食人間煙火。
但這種想法也就跟暗夜裡有朵火花閃耀了一瞬那樣短。顧淩霄心思不在男女之情上,陳華對他而言還沒重要到她舍不得放手的地步。
就這樣小半年過去了。顧淩霄還是老樣子一心撲在食物增產上,陳華想說的那句話依舊哽在他喉嚨裡。
直到那張回首都的火車票被寄到顧淩霄的手上。
四年前侯秀琳差點兒被劉秀蘭掐死在監獄中,侯秀琳雖然因為被人及時發現而保住了一命,但情緒很不穩定。她一直喃喃自語些:“不是我!我沒有!不是我乾的!我沒做壞事!我家不是地主!我沒有成分不好!”之類的話,神誌越來越不清醒。
劉秀蘭是傷了人,但她被確診為精神病,還吃藥看醫生都沒用,最後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裡她表現得還算正常,但隻要想起侯秀琳就會跳起來怒罵侯秀琳是個害人的賤人,同時還伴有一定的自殘行為。
侯慶國和侯安民在這之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平反了。隻可惜侯秀琳在侯慶國和侯安民平反三周前上了吊,她在應該是遺屬的紙上亂七八糟地寫了一行奇怪的話:“她說,死了就能重來了。”
其他人不知道侯秀琳寫的這是什麼意思,劉衛國卻是知道的——侯秀琳知道劉秀蘭重生的經過,她以為自己自殺也能夠像劉秀蘭這樣重生一回。
侯秀琳死時身邊沒有親人,她的父親、爺爺都還在小河村改造,她母親在外地與彆人結了婚還又生了一個兒子,早不願承認自己還有一個成分不好的女兒。肯為侯秀琳處理後事的隻有劉衛國這麼一個結束了下鄉、準備出國的人。
劉衛國去探望過精神出毛病的劉秀蘭,在精神病院裡他總算從劉秀蘭口中得知她的重生還有她前世與他的糾葛。
這下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劉衛國終於知道原來前世給他最大支持、最大幫助的匿名寫信者不是侯秀琳,而是劉秀蘭。這輩子侯秀琳對他與上輩子侯秀琳對他為何天淵之彆也有了明確的答案——上輩子侯秀琳算計了陳華,以為跟著陳華就能過好日子,結果他逼死了陳華,自己落得個慘淡的下場。那時候風光回國的劉衛國自然成了她的救星。這一世的劉衛國一文不名,侯秀琳也還惦記著陳華這個生產隊大隊長,自然也就厭惡在她眼裡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好處的劉衛國。
劉衛國一腔深情錯付了不說,還特麼的喂了狗。
心跟被刀子狠狠捅了幾道似的,自覺對不起劉秀蘭的劉衛國在出國時帶走了劉秀蘭。他要讓劉秀蘭在外國接受最好的精神科治療。
至於數年後精神恢複了正常的劉秀蘭和已經事業有成的劉衛國之間立場調轉,兩人你追我趕的七十年代,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侯慶國和侯安民因為活了下來,所以早早得到了平反。侯秀琳的事雖然令兩人痛心,但父子兩人跨越了悲傷,重新回到了首都的土地上。
回到首都的侯慶國和侯安民推動了許多事情,其中既有平反,還有高考。
原本按照曆史進程要在七十年代末才會恢複的高考在七十年代初就恢複了。盛愛軍的老師還有許許多多的研究人員、教職人員也就跟著回到了各大學府以及各地的科研中心之中。
盛愛軍的老師一直都記得盛愛軍這個在昆蟲方麵頗有研究的小姑娘。因為顧淩霄而得以生存下來的侯慶國和侯安民也對顧淩霄青眼有加。加上從侯慶國和侯安民口中得知顧淩霄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增加食物的上頭也非常希望顧淩霄能到全國科技最為發達、人才最為濟濟的首都去繼續有利民生的研究,顧淩霄被調回首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陳華天不亮就擱盛愛軍的屋子門口等著裡邊兒的人出來。等顧淩霄背著行李開了門,他也不說話,隻是上去就接過顧淩霄背上的包袱扛到自個兒肩頭,爾後執拗地要送顧淩霄去火車站。
早前顧淩霄並沒有告訴彆人自己準備幾點鐘出發離村,因為她不想看到眼淚,也不想被人送葬一般悲壯地送行。……她或許還有一點小小的私心,那就是不想看到陳華難過的表情。
見了門口的陳華,顧淩霄都猜不到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蹲在那裡等自己出來的。她勸不走陳華,最後隻能對陳華道了聲謝。
走在前頭的陳華沒轉過頭來,像過去那樣朝著顧淩霄咧嘴一笑,他隻是“嗯”了一聲,鼻音重得很。
小河村這樣貧瘠,周邊自然是沒什麼火車站的。要想到火車站去,顧淩霄得先從小河村輾轉到鎮子上去,再從鎮子上向著省會城市出發。因為顧淩霄的車票是首都的老教授提前仨月給她買好了郵寄過來的,車票過期了要改簽不容易,還得重新折騰介紹信什麼的。偏偏車票和信寄到小河村的時候車票已經快過期了,所以這一路顧淩霄和陳華隻能悶著頭趕路,一點兒閒情逸致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這一路上顧淩霄和陳華都沒怎麼說話。這不是兩人之間沒有東西可以交流,隻是這時候說什麼都讓人感覺虛偽。
橫趕豎趕,顧淩霄總算趕在車票作廢前一天到了省城.的火車站。西南偏遠地區,哪怕是省城這火車也少得可憐。因為火車途徑站點多,車程長還要輾轉換乘好幾次,月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排著隊買公家的吃食。
綠皮火車“哐哧哐哧”的進站時不少人都被火車的鳴笛聲給嚇到了。也甭管有沒有坐過火車,絕大多數人都伸著脖子想多看一眼那威風的火車。
停了的火車開始打掃,列車員堵著門不讓躁動的乘客們上火車。陳華給顧淩霄買了一塊熱騰騰的蒸糕塞手裡握著。他張了張嘴,最後隻是拿粗糲的聲音低聲對要上火車的顧淩霄說了一句:“走好。”
顧淩霄看了一眼垂著眼睛的陳華。她“嗯”了一聲。
陳華像是沒想到顧淩霄也這麼冷淡。當顧淩霄轉過身要朝著火車門走的那一瞬間,他一下子拉住了顧淩霄。
顧淩霄停住腳步,回過了身來。
“盛……盛老師回首都,是為了研究吧?”
陳華笑了,笑得很勉強。勉強到這笑容與其說是笑容,不如說肌肉難看的抽搐扭曲。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