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妃眼明心亮, 見慶貴人躍躍欲試要就前朝之事開口,生恐她失了分寸,於是自己截斷道:“臣妾居於後宮,自不知道前朝重華宮茶宴何等風光, 隻知道今日皇上賞了臣妾等這樣好的梅花茶, 又親自攜梅而來的情意。”
她眼波流轉:“若是皇上賞臉, 不如作詩一首, 也好給咱們宴上增添光彩。”
能作詩的事兒,乾隆自然不會推辭,畢竟也是一個人能寫出整個盛唐詩人的詩詞量來。
果然禦筆一揮, 作詩一首。
嘉妃是提議人, 自然連聲稱好。純妃也道, 三阿哥用功讀書之餘,還在日日抄錄整理皇上的禦詩, 今日又多了一首梅花詩了。
嘉妃又莞爾:“臣妾隻知道皇上的詩好,卻不會做,倒是慶貴人是後宮狀元,不如附和一首?”
慶貴人對著嘉妃笑,然後才對皇上道:“皇上的禦詩已成,正所謂玉石在前豈可拋磚,將臣妾唬的是半點心思也沒了。苦苦想了這半日,才得了一句:隨茶攜花坐美間, 人意花情共蓬勃。正是今日情景, 請皇上以茶代酒,飲一杯吧。”
皇上果然飲了一杯。
對於妃位以下的敬酒敬茶, 皇上向來都是沾沾唇就罷了, 今日竟然真的飲了一盅茶。
可見慶貴人極為得臉。
再坐片刻後, 皇上就對皇後笑道:“今日是臘月初一,朕一會兒去看皇額娘和永琮,你晚膳也去壽康宮用吧。”
皇後點頭應下,又親手給皇上奉了梅花樣的糕點,皇上吃了半塊,覺得有些甜膩,就擱下了。
然後起身:“朕在這兒你們都不能自在說笑,朕去壽康宮了。”
在許多妃嬪眼巴巴的目光中,皇上揮一揮龍袍,來去匆匆。
眾妃嬪這才安安靜靜看戲。
高靜姝將有孕之人能喝的三種茶都過了一遍,然後對旁邊嫻妃笑道:“沒覺得有什麼區彆。”皇上弄到了九種梅花,取九九寒梅之意,說是各色梅花入茶都各有風味,可紅茶香醇,高靜姝是真沒嘗出來幾種花瓣的區彆。
因眾人隻在一樓擠著看戲,故而坐的頗近,這句話偏生又傳到了慶貴人耳朵裡。
隻聽慶貴人笑了一聲,揚聲道:“方才貴妃娘娘連一點梅花香氣都聞不得,如今倒是嘗不出各種梅花的區彆了?”
“臣妾聽聞,上天生人,各有造化,每個人都會有一種感官特彆靈敏,或是味覺或是聽覺或是嗅覺,想來貴妃娘娘的靈敏都在嗅覺上,彆的倒是平平,以至於竟嘗不出皇上苦心調配的梅花茶呢。”
對慶貴人來說,她這是都算不上報複方才貴妃弄沒了她的梅花,這話更近乎於開玩笑。
她敢這樣說,無外乎是剛才皇上格外給臉麵,一飲而儘,是宴上對妃位的待遇呢。
於是慶貴人都直接跳過了嬪位,覺得自己很可以跟貴妃開開玩笑,邁入高端主位的對話,達到雖然不是主位,但我能靠寵愛獲得主位待遇這種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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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嬪妃登時都豎起了耳朵:不是為了聽戲,是為了聽貴妃的反應。
慶貴人是皇上新歡,貴妃是懷著身孕更是皇上的舊愛,兩人一向沒有往來,倒是也沒有過節。
但貴妃的性子——在座也都不是第一天進宮了,真的會給慶貴人這個麵子,看在她恩寵的份上,就允許慶貴人僭越跟她開玩笑嗎?
高靜姝想起了皇後跟她囑咐的話,把慶貴人當成小米。
她是想用慶貴人磨練下自己來著,但誰家小米跳起來咬人啊!
諸嬪妃隻見貴妃擱下了茶盞,冷笑一聲:“本宮看自己,靈敏的倒不是嗅覺味覺。而是後知後覺!怎麼今天才發覺慶貴人你這麼煩人!”
整個小樓裡就發出各種壓抑而此起彼伏的笑聲。
就連嘉妃,在沒來得及阻攔慶貴人亂說話的懊惱中,都險些笑出來——她抬舉慶貴人是為了自己,倒不是真的喜歡慶貴人這種調調。
其中以舒嬪笑得最暢快,立刻擱下手中茶盞加入了隊伍道:“貴妃娘娘,您懷著身孕可不能動氣,有的人連主位娘娘都不是,倒是上趕著送沒臉來了。”
慶貴人臉紅的幾乎要滴血。
她自打得寵來,還沒被人這樣斥責到臉上過。
高靜姝也不理她,由紫藤扶著站起身來:“皇後娘娘,臣妾想回去了,看到不該看的人,眼睛不舒服。”
皇後不禁搖頭莞爾:“好,路上小心些。”又叫了葡萄親自陪著送回貴妃去,再請了林太醫給貴妃診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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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跟木槿扶著貴妃,柯姑姑跟葡萄兩邊跟著,高靜姝準備就這樣散步回去,今日該走的步數還沒走完呢。
路上葡萄不免道:“娘娘何等身份,何必跟她置氣。”不理會就是了,隻看著將來呢。
當日慶貴人昏了頭,居然說出正月十五想讓皇上陪她的話來,皇後都一笑置之。這樣不知收斂的輕浮性情,在後宮哪裡能長久得寵。
也不知慶貴人是不是聽說過貴妃會跟皇上告狀,自己也就學著辦,以至於做出敢越級搶舒嬪的東西不得,還去皇上跟前告狀,這樣東施效顰的事情來。
且不說貴妃當日告純妃的狀,自己是受害的一方,隻說貴妃跟皇上是怎麼樣的情分就與慶貴人不可同日而語了。
慶貴人要走這條路,那是自取滅亡。
皇後對這種人,一貫懶得用心力。
她是皇後,隻需要牢牢坐在皇後的寶座上,而不是被這些小小的妃嬪乾擾,以至於親自下場——她若是沉不住氣,離開座位親自動手,可不就是空出座位讓旁人漁翁得利嗎?
她所做的隻需要穩。
旁的人,越動彈越出錯,自然有自己倒下的那天。
皇後想讓葡萄告訴貴妃的也是這樣。
後宮的女人又不會變少,隻看著她們自行花開花落就是。
高靜姝可不管這些:她近來本就因為和婉公主的事情心情不好,慶貴人又上趕著來撩撥她,自然要當場抽回去。
此時聽葡萄這樣說,她就哼道:“你看,你也知道我是貴妃的身份,所以要是連個貴人也不能駁回去,那我還做什麼貴妃,乾脆退位讓賢,讓她來做貴妃豈不好?”
在高靜姝這裡,那是權利不用,過期作廢,她可不要忍氣吞聲的。
葡萄無奈,就隻剩下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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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間,高靜姝用過晚膳,柯姑姑才打簾子進來,麵色有些凝重道:“娘娘,今兒皇上翻了慶貴人的牌子。奴婢想著她今日大大丟了一回臉麵,必會在皇上跟前嚼舌根,所以方才叫人去了一趟養心殿,讓陳女官替咱們留意一二。”
陳女官自打在養心殿跟貴妃接頭以後,通過柯姑姑表達了下自己的態度:不爭皇上,隻等著放出宮去嫁人,希望能在微薄之處給貴妃娘娘效力,將來娘娘給一副添妝就是她的臉麵,也可照應夫家門楣。
況且在宮內跟貴妃娘娘結個善緣,將來她的夫君不管是外放還是留京,都好跟軍機處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的高斌高大人有個由頭搞好關係不是?
柯姑姑和陳女官都是心裡有數的人,自然不會偷什麼養心殿情報給貴妃,不過是偶爾幫著聽聽,嬪妃裡頭有無背後說貴妃小話的,或是皇上最近對貴妃私下的賞賜,與對旁人私下的賞賜如何。
這回柯姑姑就拜托了陳女官。
陳女官就特意托著人情換了班,跟喜塔臘女官交換一下,在皇上禦書房外頭等著應承上茶。
果然就聽見慶貴人拉著皇上撒嬌,將今日貴妃當著眾人給她沒臉的事情說的淒淒慘慘,最後還嚶嚶嚶了起來。
“臣妾自打出娘胎就沒受過這樣大的委屈,服侍了皇上就都是姐妹,難道貴妃娘娘仗著孩子,仗著位份就可以這樣踐踏臣妾的尊嚴嗎?她這不是對著臣妾來,是對您寵愛臣妾不滿呢。”
皇上就隨口道:“貴妃脾氣嬌慣,又懷著孕不舒服,不會是故意下你的臉麵。”
慶貴人繼續嚶嚶嚶,皇上就賞了她兩本禦書。
次日清晨,柯姑姑將這話轉告給貴妃的時候,久違的板的臉像個棺材:“皇上今兒若是來看娘娘,您定要分辨一二才是。”
“慶貴人旁的不說,口才卻是很好。在皇上跟前把自己說的委屈的竇娥似的,簡直是她是好心關懷貴妃娘娘,卻因得寵,被心生嫉妒的貴妃大大侮辱了一番。”
“俗話說得好,三人成虎,娘娘到底現在不能侍寢,若是由著慶貴人這樣一日日的遞小話上去,可是不好——況且咱們也知道,慶貴人背後還有嘉妃娘娘呢。嘉妃也懷著身孕,與慶貴人的分量又不同了。”
何況,嘉妃娘娘可比慶貴人看起來有城府多了。
高靜姝擱下盛著白粥的碗:“自打出娘胎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那是她見識少。以後要受的委屈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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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皇上下了朝後,又特意入後宮看貴妃。
木槿端上茶來。
皇上端在手裡一聞就笑了:“是朕上回給你的雲南金絲滇紅。你喜不喜歡?”
高靜姝點頭:這茶味道怎麼樣不說,長相就很好看,茶葉條索緊結,金毫披身,看著金燦燦的。泡出來的湯色也紅豔明亮,讓人看著心裡就暖和喜慶。
高靜姝近來也喜歡喝,金絲滇紅獨有一股“蜜香”,喝下去甜甜的,舌上卻又殘存一絲花果香。
皇上正喝著茶,就聽貴妃開門見山道:“皇上,昨兒小宴上,我說了慶貴人兩句,她有沒有跟您告狀?”
皇上擱下茶莞爾道:“朕聽說了這件事,你的脾氣也是夠大的。”
高靜姝一聽就不乾了:“皇上是怪臣妾嗎?昨兒三十幾位嬪妃,大家都和和氣氣的看戲,唯有慶貴人招了這個惹那個。”
皇上仍舊隻是無所謂的笑:“你是貴妃,她是個貴人,教導她兩句是應該的。好了,好了,這有什麼可惱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慪氣。”
高靜姝聽皇上這口吻,心裡的火都要壓不住了。
便彆過頭去:“臣妾明白了,皇上還是覺得我慪氣,是我無故要挑理教導慶貴人!是,臣妾是個專門會刻薄人的壞人,舒嬪也是個小氣的——滿宮裡的妃嬪都不成。”
“看來,唯有慶貴人才是冰清玉潔鐵骨錚錚的一個可人兒!”
皇上忍不住大笑起來:“怪道她昨夜哭成那個樣子,愛妃也太刻薄了些。”
在皇上眼裡,隻覺得貴妃是醋了,還覺得頗有意思,不說責怪,倒反過來哄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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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慶貴人第一回告貴妃的狀不成,發現石沉大海毫無音訊,沒有收到如當日狀告舒嬪一樣立竿見影的效果,就又找機會試了一回。
近來皇上哪怕不召幸慶貴人,也總宣她伺候筆墨。
慶貴人帶了一個食盒來,先是奉上一碟子冬日裡難得的葡萄奉給皇上,又笑道:“這是嘉妃娘娘賞給臣妾的馬奶葡萄,最是甜蜜,臣妾已經細心擇了其中最好的,又去掉了葡萄梗,請皇上品嘗。”
放在白玉碟子裡的綠色葡萄,好似一顆顆滾動的綠寶石一般,青翠欲滴,在冬日裡看著實在是鮮甜動人。
皇上卻看了看慶貴人指甲上的朱紅色蔻丹,手上細膩的香粉,忽然有點不想吃。
不知道她擇葡萄前,有沒有洗手啊……
於是皇上隻繼續看各地年底進上來的平安折子。若非這些不要緊的朝事,他是不讓妃嬪伺候在側的:“先擱著吧,朕閒了再吃。”
慶貴人繼續道:“嘉妃娘娘為人和氣,對臣妾很好呢。”
皇上點頭,隨意道:“嘉妃性子不錯,你多跟她處一處也好。”
慶貴人就婉轉而笑:“宮裡的姐姐們多半是好相處的,隻是貴妃娘娘威儀甚重,動輒對臣妾橫眉冷對,讓人害怕。”
皇上的筆就是一頓:“貴妃身份不同,自然性子大些,你既知道,就該避忌著些,不要去惹貴妃心煩!”
這話說的就重了,慶貴人立刻跪了道:“臣妾失言。請皇上看在臣妾年輕不懂事的份上,恕過臣妾。”她咬了咬唇:“臣妾今年虛歲才十六歲,實在是任事不懂,請皇上垂憐。”
皇上坐在案前,能看到跪在地上的慶貴人低垂的臉頰,吹彈可破,嬌嫩白皙。
是啊,十六歲,多麼年輕。卻也已經到了為人妃妾,會動各種心思手腕的年紀。
就像是他的長子,也已經娶妻生子,不但側福晉生下第一個庶長子,連嫡妻現在也有了身孕。
永璜,這個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長子,已經到了入朝當差野心勃勃,跟自己這個皇阿瑪離心的年紀。
自己今年,也已經三十五歲了。
皇上眉宇間驟然閃過提防與冷漠,半晌不曾出聲,任由慶貴人跪了好久,這才道:“罷了,你跪安吧。”
慶貴人不敢再說,慌忙告退。
要說這日她還在為皇上沒有斥責而鬆口氣,但接下來皇上數日不曾宣召,見不到聖麵,慶貴人就慌了,隻得求助嘉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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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祥宮。
送走了慶貴人,嘉妃繼續躺在床上安胎,閉眼聽著紫雲說話,隨後唇邊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真是沒用!本宮原是瞧著她很會討好皇上,才加以籠絡,誰叫她自己雞蛋往石頭上磕去碰貴妃來著!”
“臘月初一當日,本宮看她輕狂的都不知道姓什麼了!重華宮茶宴之事,皇後都不敢開口,她竟然就要上了。還好本宮攔了下來。可人要犯蠢,真是如同天要下雨,一點兒也攔不住!誰讓她之後去招惹貴妃的?有什麼好處嗎?”
嘉妃是個很理智的人,看事情的標準,就是對自己有無好處。
要是被擋住唯一前進道路,那再硬的石頭也得硬砸開。
可問題是要有彆的路可以繞道而走,何苦非要去跟硬茬子碰呢?
就像嘉妃自從確定了拽下純妃來的政策方針,她就再也不去明著招惹貴妃了,爭一時意氣豈不是蠢?
所以慶貴人的做法在她看來,簡直是傻的冒泡:你一個貴人,不說近來好好討好皇上,爭取年底大封的時候弄個嬪位坐坐,倒是連蹦好幾級,去越級碰瓷貴妃,你說你圖什麼啊!
貴妃還懷著身孕呢,就算沒有孩子,皇上都不會為一個貴人怪責貴妃。
嘉妃真的累了:滿宮裡都是蠢貨,好容易看上一個看起來討好皇上很靈的,發起組隊申請,結果還是個豬頭小隊長。
紫雲也跟著歎氣:“自這件事後,如今都臘月十五了,半個月過去,皇上再也沒召幸慶貴人,倒是魏貴人顯得更得意了。瞧著魏貴人性子也沉穩,大約是個能長久在宮裡立足的,娘娘不如……”
嘉妃放下吃了一半的蓮子粥,輕輕擦了擦手:“不能。魏貴人是長春宮出來的人,她若是個蠢貨不值得咱們招攬,她若是個聰明的,就會知道打上皇後宮裡出來的名兒,她再投靠哪個主位都是忌諱,那咱們也招攬不來。所以很不必在魏貴人身上動心思。”
說著揉了揉額角:“唉,若非本宮懷著身孕不方便伺候皇上,何必理會這些新進的蠢貨們——總要有個人替本宮打聽著皇上的心意。”況且她的年紀也漸漸大了,該提前籠絡一二年輕的妃嬪做打算。
嘉妃覺得自己真是諸葛孔明攤上一個阿鬥,煩心的不得了。
紫雲就勸她:“娘娘彆惱,慶貴人旁的不聰明,但討好皇上上頭,確實有自己獨到的法子,那些個詩句就她想得出呢。”
頓了頓又笑勸道:“其實她這會子得罪了貴妃也好,年底她升不了嬪位,自會更加靠著娘娘,替您辦事。”
嘉妃想了想,倒也是,這才放下了愁緒,準備再給慶貴人雪中送炭一下,給她一個為自己效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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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為豬隊友而苦惱,純妃這裡的煩惱卻是隊友不肯加入她的戰隊!
自打嘉妃跟慶貴人走的近了,純妃也想收攏一個新人為己用。
隻是看來看去,新人裡都沒有得皇上青眼的,倒真是隻有魏貴人最合適。
算來魏貴人的青雲路,也少不得純妃當年的第一陣東風。
可偏偏純妃明裡暗裡的暗示,魏貴人隻是誠惶誠恐,對她多有恭敬避讓,但從來不肯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