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邊看著妹妹,邊聽兩位額娘閒話,然後扭頭問道:“七弟八弟要去種痘了嗎?”
愉嬪對著兒子從來都是溫柔笑意:“是你七弟要去種痘,到時候永琪記得不許說不吉利話。阿哥所必然也會供奉痘疹娘娘,你記得替你七弟拜一拜,額娘給你編紅繩你帶著。”
永琪點頭:“額娘打那種蝙蝠結好不好?”然後又扭頭:“也給妹妹帶。”
鐘粹宮一片其樂融融。
鹹福宮氣氛就沉悶多了。
純嬪正在看著女兒睡顏輕輕拍哄著。
嘉妃送上一隻裝著赤金明珠項圈錦盒,笑道:“這是妹妹一點心意。”
自從和嘉公主出生,嘉妃便常走來看公主,純嬪一開始還有點抵觸,覺得嘉妃是在看自己降位熱鬨,可嘉妃言語真誠,看著公主眼神當真是喜歡,純嬪也就漸漸熄了這個心思。
嘉妃又會說話,隻道公主封號跟自己封號相同,可見是有緣。又歎息自己生了兩個兒子都被抱走了,還不如得一個女兒,能常常見著親近。這話也勾起了純嬪傷心,倒肯跟嘉妃訴訴苦。
也有希望嘉妃在皇上跟前為她進言意思。
兩人來往雖不顯,倒也漸漸細水長流多起來。
因如今宮裡最要緊事兒就是七阿哥定了秋日種痘之事。
兩人又都有兒子,自然也提起當年擔憂。純嬪就忍不住酸道:“咱們兒子算什麼啊?當日隻有兩個太醫和乳娘們照顧著罷了,孩子一進去就關了大門,咱們隻能在宮裡急嘴上眼上都冒瘡。”
純嬪繼續撇嘴:“聽說這回七阿哥要帶著夏院正進去。”
嘉妃亦是神色黯然:“唉,皇上對嫡子渴盼重視,誰不知道,認命罷了。”
純嬪卻叫認命這兩個字刺生疼,她認什麼命?就認這明明生了兩子一女,卻跟魏氏這個自己曾隨手撥弄宮女一般做嬪命?
嘉妃俯身去看四公主,明藍色金絲綃紗旗裝上繡著大捧山茶花,那山茶花瓣浮動在明藍色上,隱隱折射出銀絲一般光芒。
純嬪看到嘉妃打扮更是傷懷,如今內務府給她送來衣料都是嬪位份例。
從前貴妃那裡有皇後獨賞星紗,皇上誇了好之後,江南這兩年越發染出了一種月影紗,偏是在寶石綠和明藍、胭脂紅這樣濃烈顏色上,織出月色如絲,輕柔浮動。宮裡隻有妃位以上才得了這種月影紗。嘉妃這一身此時還不顯,若在宮宴燈燭下看起來,更是璀璨靡麗,令人豔羨。
純嬪心道:這本來也該有她一份,難道她就認這個命?!
嘉妃見純嬪目光如同燙著了一樣在自己身上轉了一下就移走,麵上就是一笑。
她側頭看紫雲,紫雲會意,上來道:“娘娘,不是奴婢要多嘴,而是咱們該往內務府去了,今兒是每月給阿哥所送份例日子,咱們不去看著,內務府那起子奴才慣會偷懶耍滑。”
嘉妃便對著純嬪歎氣道:“正是呢,蔣禮財這人又滑頭,眼睛隻往上看,除了貴妃話,旁人言語都是耳邊風罷了。如今送去給五阿哥份例回回都比給妹妹四阿哥強。”
“這還是貴妃養子而已,來日皇後娘娘嫡子入宮,咱們阿哥就更不如了,隻好自己上心去內務府盯著罷了。”
純嬪聞言也跟著起身:“還是妹妹仔細,本宮之前竟從未親自去走過,隻想著他們不敢怠慢阿哥。如今隻看著我這裡情形,就知道奴才們多大膽了。”
嘉妃含笑:“正好咱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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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禮財要氣死了,將負責阿哥份例繡房、衣庫、銀庫主事都叫了來。
“偏給我打臉是不是?我告訴你們,上頭發落下來,你們一個也彆跑!”
三個主事也委屈很:“總管,咱們是辦老了事。對後宮小主們,忙不開時候偶然有些偏頗。可是,咱們也不是傻子也不會找死,給阿哥們份例可是從來不敢少,頂多是五阿哥份例看在貴妃娘娘麵子上,備更精心些。”
比如繡房,會格外盯著給五阿哥針線,從頭到腳都一點兒線頭不能冒出來,不能讓阿哥穿著不舒服。
蔣禮財把桌子拍震天響:“彆拿著貴妃娘娘和五阿哥說事兒,隻說今日為什麼給三阿哥份例裡少了一對夏日扇套,鞋墊竟然是單數!這種不吉利事兒也能辦出來!”還不如少一對呢,這往大裡說,都是詛咒阿哥少條腿啊。
衣庫主事格外要叫苦:“總管,這,這下頭小太監不小心裝錯了,誰能想到今日純嬪娘娘竟就跟著嘉妃娘娘一起來了,從前純嬪娘娘也沒來過,咱們也……”
蔣禮財晦氣揮手:“罷了罷了,我不管這些,橫豎這次錯是叫純嬪娘娘拿捏準了,誰出了錯誰自己自求多福吧。”就是可恨自己也跟著丟臉。
果然純嬪氣苦,直接帶著氣去稟明了皇後。
皇後按著宮規賞了繡房與衣庫凡經手三阿哥份例奴才,一人十板子,純嬪越發氣惱:“這樣怠慢阿哥狗奴才,還不該打死嗎?”
適逢嫻妃也在皇後跟前,直接就道:“純嬪!宮規豈可更改?心裡要有度,凡事不當隻以你想當然為準,當以宮規為標。”
純嬪又被嫻妃教訓了一頓,雖不敢再說,但出了門卻一路走到禦花園,掐了好多柳枝扔到水裡去。
嘉妃見她摧殘完一整棵柳樹,才慢慢上前道:“姐姐,罷了,今年七阿哥要種痘,皇後娘娘必不會行打殺之事,皇上也說了宮裡今年不許杖斃宮女太監,免得傷了天和。以後我去內務府,就一並幫你盯著好不好?”
純嬪也不知是氣還是傷感,眼睛都紅了。
也不理會嘉妃,一陣風似由宮女扶著走了。
嘉妃望著她背影,也伸手攀折了一根柳枝把玩,掐了嫩芽扔在水裡,肥肥錦鯉還以為是有人來喂食,都浮上來,發現是草葉又‘啵啵’吐出來。
嘉妃笑容愈深:“看看這些蠢魚,草末跟糧食都分不清。”她看著錦鯉搖著尾巴四散而去,轉頭對紫雲道:“可憐一批人跟著要挨十板子,不過這差事辦不錯。叫人悄悄賞他二十兩銀子傍身,再說給他,他既然辦成了這件事,那麼想去圓明園跟自己乾爹團聚心願,自然也能成。”
紫雲抿嘴笑:“倒是便宜了他,就跟乾爹過日子去了。可惜他也不知道是誰給恩典。”
若是知道,也活不到去圓明園了。紫雲又問道:“雖說那負責給三阿哥衣物裝盒小太監從未眼見過咱們啟祥宮人,但到底是知道有人指使他故意偷三阿哥份例,而非針線房錯手放錯了,娘娘不斬草除根?”
嘉妃看著碧水一潭,笑道:“什麼斬草除根,那叫打草驚蛇,該死人時候不能省,不該死人時候,也不要動。”
一條人命,在嘉妃口中,就像銀子似,隻是個賬目,花不花全看需要。
紫雲低頭:“娘娘放心吧,奴婢會命人辦好這件事。”
嫻妃從皇後宮裡離開後,皇後放下手裡賬目,取了案上裝在金星玻璃瓶裡薄荷油,也不要人動手,自己揉了揉。
“請貴妃來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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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到鐘粹宮時候,隻見貴妃正穿著家常衣裳坐在榻上拍著手:“和顧,再動一動。”
旁邊柯姑姑也難得帶著慈祥笑容,看著榻上公主。
貴妃又叫木槿:“對了,跟小廚房說說,那個排骨鬆茸燉湯,就不要聽林太醫話,放什麼陳皮了,再好鬆茸,我喝了都是一股橘子皮味道。”
木槿就笑:“恕奴婢不能從命,得聽太醫呀。”
葡萄忽然覺得有點悵然,長春宮中也有這樣天倫之樂時候,但皇後娘娘似乎從沒有貴妃這股子任性自在。
娘娘手邊永遠有看不完宮務,心裡也盤算著她不懂大事。
可葡萄分明看見,絲絲繞繞沉重疲倦攀上娘娘麵容,再歡喜笑容裡都帶著這樣沉。
不過,葡萄也明白,自家娘娘也要這份重量。
這才中宮皇後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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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奇道:“皇後娘娘怎麼忽然叫人喊我?”
“來坐。”皇後笑著招呼。
高靜姝點頭,坐下後就隨手抱了一個海碗大小柚子在懷裡,也不要人上來剝,隻是喜歡這種沉甸甸清香沁涼。
皇後開門見山:“純嬪忽然去內務府查阿哥們份例,偏生這麼巧,今日三阿哥就少了。叫她抓個正著。”
皇後一笑:“內務府蔣禮財連著兩年過年,都是跟著你分賞辦差,你又素來跟純嬪不睦,他若出事吃了掛落倒也不好,你隻提醒他最近好生上心吧。若再將內務府管像個篩子似,本宮也就該趁早換了有用人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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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回到鐘粹宮時候,蔣禮財已經到了。
“本宮打發人請你,蔣總管知道為什麼嗎?”
蔣禮財汗出如漿,連忙道:“奴才當不起娘娘一個請字,自然是奴才糊塗辦錯了差事。”
隻聽貴妃坐在上首道:“世上事就是這麼巧,純嬪到了,三阿哥份例也就缺了。以至於鬨到皇後娘娘那裡去。”蔣禮財聽話音不對,大著膽子抬頭覷著貴妃神色道:“奴才也覺得這事兒巧稀罕……”
就見貴妃以手支頤,笑道:“下回說不定有更巧呢,皇上份例再恰巧出了岔子,蔣總管也可以恰巧去慎刑司逛逛。”
蔣禮財“噗通”跪了,聲淚俱下:“奴才就知道貴妃娘娘疼奴才,必是娘娘在皇後娘娘跟前體麵,才恕過奴才這一回誤了阿哥錯漏。沒有娘娘,奴才就是無頭蒼蠅在夜裡飛,娘娘就像那天上日月……”
高靜姝摸著自己手背上豎起來寒毛:“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了。隻管回去查吧。”
蔣禮財千恩萬謝出去了,一出門就目露凶光。
他在內務府做了八年總管,又是從下頭一步步踩著彆人腦袋爬上來,今日這個沒臉真是常年打雁被雀兒啄了眼睛。
回去就召了人手過來:“經手三阿哥東西多少人?”
“總有一二十……”
蔣禮財當即噴回去:“一二十是多少!我不要這樣含糊人頭!我要分毫不錯人頭數!哪怕隻是個負責裝盒、或是負責跑腿從繡房往衣庫送小太監,也都給我盯緊了。”
他一字一頓道:“你們要不中用,我自會去慎刑司借中用人。不過慎刑司少了人,可就得你們填過去了。”
阿哥們一個個長成,這宮裡花頭隻會越來越多,水會越來越渾。
蔣禮財想:今日這一巴掌真是抽恰到好處,早早抽醒他,總比將來掉腦袋時候才醒來強啊。
不過是三阿哥少了一對扇套,一隻麻布鞋墊小事,最後結果也隻有十來個小太監挨了十板子,據說還有一個小太監本來要送去圓明園當差,最後卻因傷勢化了膿被挪了出去,也不知如何了。
這樣芝麻大小事情,後宮裡嬪妃們是不在意。
卻不知,水底下一道線,皇後、貴妃、嘉妃、純嬪、阿哥們和內務府慎刑司都牽連了起來。
水麵依舊是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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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過了端午,天一天天燥熱起來,樹上蟬粘也粘不乾淨,不停叫喚。
高靜姝這日午睡起來,就難免擁被抱怨道:“我不信蟬這種東西七年才能從地底下鑽出來——它們也太多了,要是七年才有一撥,不該早就被人粘完了嗎,不至於天天在外麵吱吱吱不停。”
“既如此,就去圓明園避暑吧。”
皇上聲音從門外傳進來,還帶著笑意:“朕在門口看到你太監雙喜坐在門檻上親自守門,就知道你在睡午覺不肯見人。所以沒叫人通傳。”
高靜姝本來就是被蟬鳴吵醒,腦子不甚清楚。
此時低頭看看自己,寢衣上玻璃紐扣也鬆了兩顆,褲腿就這樣撒著露出小半截晶瑩如玉腳踝——這還是她能看到,她自己看不到頭部,估計也是發絲淩亂,實在不是見駕體統,竟一時不知該整理哪一處。
紫藤和木槿見皇上已經進來,也不好伸手,隻能用眼神不停示意貴妃。
可惜她們一個猛盯蓬鬆頭發,一個狂看領口處玻璃扣,兩套係統不能兼容,高靜姝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情急之下居然立刻又躲回了紗被裡去。
皇上進門,就見貴妃身影一下子躺了回去,不由失笑走近。
隻見貴妃一把青絲散落在夏日湖藍夾銀線繡紗被上,映一頭烏發都有些微微發藍起來,襯出一張海棠春睡將醒未醒芙蓉麵。這樣清爽涼淨湖藍色,與嬌豔欲滴麵龐,激皇上心口一蕩。
此時高靜姝也反應了過來,悄悄從被子底下扣上衣服扣子,然後想起身請安。
皇上伸手按住她肩膀:“彆起了,你從前就苦夏,自從懷上和顧又總是容易頭暈目眩,這都產後三個月了,太醫院還報要好生調養。在朕跟前,不必多禮。”
高靜姝也不好直接躺著,主要是從正下方看皇上下頜和光禿禿前額,實在是有點好笑,她怕自己失態。
“臣妾也躺乏了。木槿,給我找個靠枕讓我坐一會兒吧。”
木槿忙拿來一個團繡枕頭:“這裡頭塞了上好菊花和艾葉,娘娘用著可以清目解乏。”
皇上也不用木槿動手,自己半扶半抱著讓貴妃起身,將靠枕給她墊在後麵。
靠近貴妃瞬間,隻覺得一陣清甜柔和香氣沁人心脾,不由問道:“是什麼香料,朕卻沒有聞過。”
高靜姝想了想:“哦,這不是什麼香料。今兒她們在庭院裡支著小鍋熬玫瑰糖和桂花糖,我過去看了看,想必是沾上蜜糖香氣。”
皇上伸手撫了撫她麵容,低聲笑道:“算來,從有身孕起到現在,你綠頭牌也撤了一年多了,朕瞧著氣色也好了,還要躲懶嗎?”
高靜姝:……
這也太不人道主義了吧,我計劃中六個月產假才休了一半呢!
不過後宮妃嬪產假,確實也用不了這麼久。
高靜姝還記得前世聽師姐們提起養孩子來,雖是心肝寶貝,但也是咬牙切齒:“開始以為生孩子疼就是世上最疼了,後來才知道,比起漲奶要疏通乳腺疼,那真是又不是一種疼法了——這個沒個盼頭!”
另一個師姐更是慘痛:“我還得了乳腺炎呢,腫那麼個樣,手都抬不起來。”最後發誓:“我要再生二胎就把自己抽死。”
初育師姐們聚在一起有說不完話,無非是孩子一整夜哭鬨不睡啊,孩子黃疸了發燒了或者吐奶了自己恨不得代替孩子生病焦慮——凡此種種,把高靜姝這些未婚未育大好青年嚇得哆哆嗦嗦,幾乎想不婚不育保平安。
不過倒退回這個時代,高靜姝也覺出了一點難得好處。
喂過初乳後,其實奶水裡免疫成分也就越來越少,孩子喝乳母奶甚至是羊奶都差不了太多。所以高靜姝並沒有冒犯宮裡宮規,非要自己哺乳,而是順從並且鬆一口氣教給了乳母。
沒了讓人痛苦哺乳和各種手忙腳亂伺候吃喝拉撒,乳母每天都會把和顧收拾乾乾淨淨抱了來,高靜姝就負責跟女兒培養感情。
於是高靜姝覺得孩子真是可愛——她幾乎沒見過和顧不可愛一麵呢。
後宮妃嬪,任務就不在哺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