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景把書放回桌子,沒好氣地問道:“你到底是來乾什麼的?”
伊萊扇了扇羽毛扇,因為呼吸不暢臉上浮現一層紅暈,“怎麼,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了嗎?你讓我現在穿成這麼難受的鬼樣子,你也彆想好過,我要好好騷擾一下你。”
樂景忍不住對伊萊心生同情。
他是知道十九世紀的女性束腰是多麼反人類的發明。
西方人嘲笑華夏女人裹的小腳的時候,可曾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國家女性的束腰?當時很多西方女性為了讓自己的腰更細,有的直接抽掉自己的肋骨,有的則是因為長年累月的束腰讓自己的肋骨變形成反人類的畸形模樣,導致好多女性生孩子難產一屍兩命。
伊萊的束腰強度,那是肯定偷工減料了,所以伊萊出門的時候,少不了被主婦們指指點點——好一個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是經常乾粗活的已婚已育婦女。
但是就算如此,腰被緊緊箍住,還讓伊萊很不好受。
樂景安慰道:“等霍華德伯爵被引渡到美國判刑後,你就可以恢複自己原本的模樣了。”
伊萊沮喪地聳聳肩,模樣誇張的歎了口氣,然後嚷嚷道:“顏,我這次可是為了你受了大罪了,你要好好補償我!”
樂景靠坐在椅子上,隨口道:“好啊,你想要我怎麼補償你?”
伊萊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他叉著腰,表情輕鬆地仿佛隻是一個刻意刁難樂景的惡作劇,尖著嗓子裝腔作勢道:“路易斯小姐,請為我寫本吧!”
樂景轉了轉筆,漫不經心地斜了壞笑的男人一眼,涼涼道:“伊萊雅女士,你覺得把你寫成一個前.凸.後.翹的性感寡婦如何?”
出乎意料樂景意料的是,伊萊竟然爽快的點了點頭,笑嘻嘻地說:“好啊,隻要主角是一個印第安人就行,是男是女都無所謂,當然,如果你想把我寫成英俊瀟灑劫富濟貧的羅賓漢我也不反對。”
樂景白了他一眼,嗤笑道:“親愛的伊萊雅,放心吧,我一定把你寫成柔媚多情的印第安少女。”
伊萊揮了揮拳頭,呲牙咧嘴威脅道:“那你就小心我們印第安人的毒箭吧!”
樂景大笑出聲,伊萊也笑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放鬆,還是因為氣氛太好,還是因為伊萊的表現太過正常,所以樂景短暫的忘記了伊萊的絕症,忘記了那場如影隨形的離彆,他放下所有心事,和伊萊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場。
太陽西斜的時候,伊萊向樂景告彆了。
他衝樂景揮了揮手,然後轉過身,穿著可笑的大裙子,頭也不回地用著迥異於淑女的豪邁姿勢大闊步向前走去。
樂景倚著門,笑著搖搖頭,眯眼感受吹過臉頰的清涼晚風,突然想起毛不易《平凡的一天》裡的幾句歌詞,腦海中情不自禁回蕩起熟悉的旋律:
“不追不趕慢慢走回家,就這樣虛度著年華沒牽掛,隻有晚風輕拂著臉頰。
日落之前斜陽融在小河裡,逛了黃昏市場收獲很滿意。
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在等你,見麵有聊不完的話題,餐桌擺在開滿花的院子裡,微微酒意陣陣歡歌笑語,從不考慮明天應該去哪裡,因為今夜的風太和煦。”
他伸了長長的懶腰,隻覺得全身的筋骨都泡在暖暖的夕陽裡,被風吹的酥軟。
這真是平凡的一天啊。
樂景轉身,對上瑪莎太太促狹的眼神,對上兩個兄弟曖昧打趣的眼神,無語凝噎,隻覺得自己滿腔文藝情懷一掃而空,恨不能把伊萊抓回來狠狠揍一頓!
瑪莎太太委婉得近乎明示道:“親愛的,我並不是那種古板的人,我覺得真正的愛情和年齡是沒有關係的。”
顧圖南和季鶴卿摟肩搭背,壞笑道:“蒼哥兒,你在哪裡認識的這個女士?”
“二哥,沒想到你口味……這麼獨特。”
樂景深吸一口氣,才忍住了自己想把兩個兄弟爆錘一頓的衝動,他僵著臉,對瑪莎太太說:“伊萊雅女士和我隻是普通朋友,請不要誤會!”
瑪莎太太“哦”了一聲,露出一個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解釋的表情,然後說:“我去做飯了。”
樂景:……你都明白了什麼啊!!
樂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讓瑪莎和顧圖南和季鶴卿半信半疑,勉強相信樂景和伊萊雅女士隻是普通的朋友。
然後第二天早上,樂景正坐在餐桌上吃飯,威爾先生正在看早報,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的歡呼:“太好了,顏,那個該死的霍華德被引渡到了美國,即將接受審判!”
樂景並不怎麼意外。
就算霍華德僥幸的沒有被判處死刑,他也要在監獄裡呆一輩子了。
昨天伊萊還在抱怨穿女裝難受,今天他就可以重回男兒身了。
樂景打定主意,等中午放學後就去旅館找伊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就在這時,郵遞員在門外喊,“顏,有你一封信!”
樂景狐疑的打開門,走出去,從郵遞員手裡接過信,寄信人的名字是一片空白。
樂景好奇問:“誰寄給我的信?”
郵遞員聳聳肩,“信封上沒寫,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樂景拆開信,映入眼簾的是寥寥幾行潦草的英文:
“親愛的路易斯小姐,能給我獻上一束花嗎?
你永遠的伊萊雅。
1873年4月3日。”
落款是昨天的日期!
樂景臉色突然煞白一片,手抖的幾乎拿不住信封。
不,不會的!伊萊昨天還那樣健康!
他捏著信封,瘋狂向伊萊的旅店方向跑去。
身後傳來瑪莎他們的驚呼:“顏!你要去哪裡?”
樂景顧不得回答,他要儘快趕到旅店!
……
伊萊的房門緊鎖,樂景怎麼喊門都沒人來開門,那個可怖的猜測似乎越來越像真的。
最後,旅店老板拿來了鑰匙,打開了門,樂景屏住呼吸站在門前,一瞬間幾乎不敢踏進去了。
他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走進房間,濕潤的眼眸就那樣猝不及防對上安靜躺在床上的印第安青年。
他穿著印第安傳統服飾,頭上帶著鮮紅尾羽編製成的印第安傳統長帽,兩隻手緊緊握著放在胸前的弓箭,雙眼緊閉,表情是那樣安詳平靜,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釋然的微笑。
恍惚間,樂景似乎又看到了青年笑著對他說:“路易斯小姐,為我寫本吧!”
“隻要主角是一個印第安人就行,是男是女都無所謂。”
樂景閉上眼睛,兩行熱淚蜿蜒而下。
他在沉睡著的青年床前輕輕坐下,溫柔的蓋上他的雙手,聲音輕柔仿佛怕驚擾青年的美夢。
“我答應你,一定會為你們印第安人寫一部。”
這個男人曾經在黑暗中跋涉了25年,終日與複仇和鮮血為伴,現在,他終於大仇得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夢中,他所有的親人們都在,都在家鄉的森林裡,過著貧窮卻幸福的生活。
“伊萊,睡吧,祝你好夢。”
……
伊萊家鄉的森林已經被移平,鋪上了通火車的鐵路,他所有的家人也死於殖民者的屠殺。
殖民者的火車轟鳴著開過印第安人的屍骨,為美利堅的工業輸送源源不斷的鮮血和營養。
樂景把伊萊葬在了孟鬆城外的小森林裡。
伊萊的墓很小。但是這個男人的靈魂卻偉大得任何墳墓都裝不下。
樂景輕輕把一束白玫瑰放在伊萊的墓前。
潔白的墓碑上,是由樂景刻下的一句話。
“伊萊,一名自由的印第安戰士,他曾向命運發起衝鋒,曆史不會忘記他的臉。”
如果曆史忘記,樂景會用幫他正名。
“再見,伊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