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藤蔓的偽裝外殼像是剝裂的油漆般爆開，露出內裡危險而富有力量的觸肢。
一時間黑影幢幢，四麵八方都傳來令人不寒而栗的窸窣聲，宛如千萬條巨蟒在叢林裡遊走盤旋。
“自己”被捉住了。
那些觸肢從不同方向抓住了“自己”的每條手腳，利刺紮入了血肉之中。
蘇瓔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這具身體的力量在迅速流逝，很快就被吸乾了。
在這個人死前的最後一刻，牠看到了一個非常非常詭異的存在。
在半空中，在那些高大樹木之間，蓬勃的樹冠和交錯的枝葉形成的黑暗網羅之下——
一道身影漸漸浮現出來。
牠的上半身是類人的模樣，八條長短不一的手臂從兩側伸開。
手臂上半截還是肌肉，下半截胳膊就蔓延開鱗片，在腕部已然變回長長的觸肢。
肢體的末端就沒入森林的黑影之中，變成林間遊弋的千萬道藤蔓之一。
山林裡唯一的光源在上方，那個生物逆光懸停在半空中，麵目就浸沒在陰影中。
下一秒，牠的臉上睜開了一隻巨大的紅色眼眸，虹膜的色澤絢爛輝煌，宛如黑夜裡烈烈燃燒的火炬。
那一瞬間，附近的黑暗似乎都被驅逐。
牠的下半段身體也被照耀得清晰起來。
千千萬萬條或粗或細的觸肢，都向牠的身軀彙聚，越是靠近數量越少，而越是向外越是分裂。
“……”
蘇瓔就像這個記憶的主人一樣，牢牢地盯著那隻眼睛。
明明是如此明耀燦烈的色彩，卻毫無暖意，讓人覺得仿佛跌落入無儘的寒淵之中。
在那樣森然冷酷的注視，正屬於審視獵物的掠食者。
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記憶就此結束了。
“？”
蘇瓔不由有些迷惑。
眼前的黑暗再次破碎，變成了一片荒蕪的星球。
上方是無垠的墨藍色星穹，遠處飄散著煙須般的卷雲。
一條條玫紅的射線穿過青藍的雲團，在浩瀚的太空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佇立在蒼白的沙地上，望著這瑰麗又靜謐的一幕，心情前所未有地平和。
“好吧，如果那是淩爝的過去，你給我展示了他的樣子。”
蘇瓔低頭看著腳下的星球。
四處都是白茫茫的荒漠，奇怪的風從遠方吹來，將慘白的砂礫吹得漫天飛揚。
它們甫一接觸到她的身軀，就迅速被吞噬得一乾二淨。
“你不會以為我看到那個樣子就不再喜歡他了吧？”
蘇瓔不太確定地說，“我喜歡他本來也不是因為長相——那隻是在最初接觸的時候加點印象分罷了。”
她知道這種看上去自言自語的行為非常傻。
然而，她也不是什麼精神能力者，除此之外沒有彆的方法去尋找聯係某個存在了。
過了一會兒，蘇瓔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力量。
它與她似乎建立了某種精神鏈接，那種意念和想法就隨之輸入進來。
——你恐懼了。
——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感到恐懼和排斥。
蘇瓔：“？？？”
蘇瓔：“你確定？我為什麼要怕？這家夥現在打不打得過我都不一定，更何況是過去的他？”
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恐懼源於火力不足。
按照這個邏輯，她還真是什麼都不怕。
腳下的星球忽然開始分裂破碎，變成了無數旋轉的立方體，又在星空裡重組。
蘇瓔懸浮在沒有重力的太空中。
那些大大小小的立方體不斷轉動、被某種未知的力量操控著，拚湊組成了一個巨大的人臉。
“你已經在這個宇宙裡得到了一切。”
在說話的時候，人臉的嘴部裂開了。
“我甚至讓你的朋友得償所願——”
空中投影出一道道畫麵，展示出顧家的人被殺死的過程。
“如果你傷害了我，那麼——”
話音未落，虛空能量構建的紫色世界鋪天蓋地延展開來。
人臉被淹沒了。
立方體全部被吞噬得渣也不剩。
蘇瓔：“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廢話？”
整個世界分崩離析，星空宛如被砸壞的鏡麵，一塊一塊剝落碎裂開來。
露出一片藏匿在未知之地的奇異空間。
她看見黑寂虛無的蒼穹，以及流淌著星輝的靜謐水灣，水麵上漂浮著大片大片奇形怪狀的骸骨。
越是向前，骸骨越多，最後堆積成一座座山丘。
在那些骸骨堆積出的山丘上，扭動著數不勝數的觸肢，密密麻麻，像是千萬條蜷舒狂舞的海蛇。
蘇瓔：“這是什麼地方？”
“是宇宙儘頭，是沒有時空概念的地方。”
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了她。
蘇瓔仰起頭視線向上。
有人佇立在那些骸骨的廢墟之上，千萬條觸肢向四麵八方延伸開來，甚至在愉悅地戰栗舞動，像是火焰燃燒時雀躍的陰影。
蘇瓔：“你在乾什麼？”
“等你。”
那人無聲注視著她，眼眸暗沉幽邃，宛如死亡的深淵。
“我說過，我從未體會過在困境裡被人幫助的感覺，現在我覺得很奇妙。”
蘇瓔倒是還記得這段對話，聞言不由笑了出來，“當時我說的可是有人要和你殉情——怎麼，宇宙意誌愛上你了？”
“不，不過它確實想和我同歸於儘，但它失敗了。”
淩爝淡淡地解釋道：“然後它又想從這個世界裡逃離。我堵死了所有的出口，隻給它留下一個選擇。”
蘇瓔彎起嘴角，“虛空。”
所以它試圖鼓動她帶著虛空離開。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被它說服了，帶著虛空跑路了呢？”
蘇瓔好奇地問。
淩爝不答反問：“你沒有聽它說完最後那句話，就毀掉了它。”
蘇瓔不明就裡地嗯了一聲，“所以呢？”
淩爝微微低頭，漆黑的發絲拂過臉側，更襯得臉容蒼白英俊。
他現在的樣貌和那段記憶裡的有些區彆，如今非常趨近於人類，或者說是人類的上半身接本體的下半身。
倘若隻看那張臉，絕對無法與過去那個模樣聯係起來。
蘇瓔：“它給我展示了一段記憶——你知道它做了什麼嗎？”
淩爝微微點頭。
蘇瓔：“所以那個就是你的過去？”
“是的。”
淩爝耐心地回答了她：“我出生的星體上，有一些與我相似的生命體，我和他們這樣的存在，引來了想要吞噬我們的捕食者。”
他們對視的那一瞬間，蘇瓔看到許多支離破碎的畫麵。
煙須般的卷雲在太空中彌漫，時空裂隙裡翻湧著能量的海潮，龐大的星體在衝撞中崩裂成無數碎塊，各種宇宙法則在毀滅中被孕育出來。
一些外貌千奇百怪的生命體——
在那個星球破碎之後，它們像是被炸開巢穴而漫天亂飛的蟲豸，扭曲蠕動著向外飛濺。
在這一瞬間，它們看上去都如此渺小而脆弱。
那些在星空中伸展的卷雲，將它們其中的一部分牢牢束縛住，像是捆住獵物一般，任它們痛苦地掙紮著，然後將其慢慢吞噬。
死去的生物變成了塵埃、能量和氣體。
剩下的逃過一劫，躲入了附近的不同星球，隱藏在各種捕食者難以發覺的角落裡。
有人選擇了強壓極寒的冰海，有人選擇了高輻射高溫的火山，還有人選擇了劇毒黑暗而沼澤遍地的叢林。
譬如說眼前這位。
蘇瓔又看到了一些混亂的畫麵，關於那片叢林裡的異獸如何互相殺戮，而他潛伏在爛泥裡撿漏，啃噬那些屍骨和殘骸。
最初，他就像是某種長滿觸肢的無脊椎生物。
整個身軀的形狀輪廓都不甚分明，那些肢體也不夠堅硬，上麵遍布著嶙峋棘刺——它們爭先恐後層層生長出來，互相擠壓爆裂，濺射出粘稠的黑色液體。
時間漸漸過去，他的觸肢數量增多長度增加，覆蓋了細密的鱗片，甚至無師自通學會了擬態。
其他物種需要一代一代繁殖才得以完成的進化，在他身上已經自行完成了——雖然花費的時間未必會比前者短。
後來，那顆星球上來了一些高級智慧生物，像是人類，但外貌又有很大差彆，似乎是偷獵者般的存在，在當地肆意捕殺野獸砍伐植物，也盯上了他。
蘇瓔看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不止一次戰鬥，他們毀掉了他的部分|身體，他也吃了他們的部分|身體，你來我往之間，他學著他們的樣子進行了擬態，逐漸變成了半人半觸手的樣子。
當然，那個半人形態，更趨近於那些與他戰鬥的敵人，而非人類。
蘇瓔明白了：“所以那些記憶，就是跑到那個星球上的偷獵者，你偽裝成他們的食物，但其實他們是你的食物。”
淩爝輕輕地應了一聲，“吞星體的計劃就是向你展示我的真麵目。”
蘇瓔有點無語，“然後呢？我應該被嚇跑嗎？”
“然後再威脅你——讓你以為殺死它，整個宇宙裡的所有生物都會死。”
啊這。
蘇瓔愣了一下，隨即想到那東西能一瞬間讓所有人類和虛空生物陷入昏厥。
萬一它說出這種話，誰都會猶豫一下，恐怕自己也不例外。
然而她根本沒聽完就急著把對方宰了。
蘇瓔想了想：“我知道你很強，就算你被抓了，也多半是在演，隻有非常微弱的幾率你真的是陷於困境裡，但即使這樣，我還是非常擔心，所以我沒心情聽那些廢話。”
淩爝深深看了她一眼，“所以我也沒想過你會離開。”
蘇瓔對上他的視線，一時間忽然失語，甚至又好像感覺到了不存在的心跳。
蘇瓔：“你知道它的計劃，所以放它走了，讓它來告訴我所謂的真相？”
淩爝：“它的某些台詞讓我無法讚同，我想讓它知道，它錯了。”
——多半是本體外貌相關的東西。
蘇瓔暗搓搓地想著。
不過總而言之，淩爝似乎是想讓她來做出最後的選擇。
但她其實從沒考慮過有第二種選擇，她甚至沒有聽完吞星體的話，就急急忙忙將對方宰了。
“所以本來可能是個艱難的道德抉擇——”
蘇瓔想著想著不由有些想笑，“算了，都結束了，不過我殺了你的食物，沒關係嗎？”
淩爝表示無所謂，“它的力量隻剩下最後一絲，我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了。”
“所以你現在果然不是在什麼困境裡吧？
蘇瓔：“我怎麼覺得你就是想強行體驗一波被我幫忙的感覺？”
淩爝不置可否。
“也行吧。”
蘇瓔歎了口氣。
但我還能怎麼辦？
還不是把你原諒？
蘇瓔：“既然這樣，你就不能怪我把搖籃打壞了，咱倆扯平了。”
淩爝：“如果你喜歡那個東西，我可以造出無數個給你砍。”
蘇瓔忍不住笑了，“我忽然想到，雖然你並不需要，但我確實是來幫你的——所以，我猜這又是一個‘第一次’，冕下？”
“嗯。”
淩爝微微頷首，“我的大多數第一次都是你給我的，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讓大家看得過癮點，這章又寫了七千多，反複改了一天（癱
關於困境和幫助的對話參見48章末尾。
關於回憶，這時候絕絕子還沒成為蟲神……如果看過至高神那篇的話，同一時間，莉莉也在海底撈狀態。
下一章就正文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