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錚推開門, 昏暗的佛堂,已被下人重新修葺,看不出絲毫大火燒過的痕跡。
但仿佛,空氣中依稀還能聞到一點木頭燒焦的味道。
肖氏跪在蒲團上,嘴裡呢喃念著經文,手腕上繞著一串長長的佛珠,在顫動的昏黃燭光下, 映射出微微的油光。
聽到開門聲,肖氏回過頭, 渾濁的眸子驟然一縮, 猛的朝陸錚撲了過去,抓著他的衣擺。
“二郎, 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我差點被人害死了!”
陸錚麵色不變, 沉默地望著撲倒在自己腳邊的女人,這是他的母親,她生了他,養大了他, 但他好像從沒看清過她一樣。
小的時候,他以為母親是溫柔的。等長大了些, 父親和兄長戰死後, 他以為母親是柔弱的,正因為柔弱, 正因為她接受不了丈夫和長子的死, 所以將大巫視作自己的精神寄托。
但現在, 肖氏的麵孔,在他眼中忽然變得模糊了。
她在長壽院縱火,以一個丫鬟為替身,調虎離山,騙走戰胥,潛入正院,攜帶著利刃。
隻差一步,離她的計劃成功,隻差那麼最後一步。
環環相扣的縝密計劃,縝密得陸錚都忍不住驚訝,大字不識、被祖母視作愚昧婦人的母親,居然能想出這樣的法子。
陸錚彎腰,雙手扶住肖氏的雙臂,微微用力,抬著她向上,淡聲道,“先起來,母親。”
肖氏踉蹌著,被他扶起,坐在椅上,她似乎全然忘了幾個月前是自己先想要殺了戰胥父女的,嘴中喋喋不休說著。
“你不曉得,你娘差點被人害死了……那個男人,他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逼問我。江氏對我不聞不問,就那麼眼睜睜看著她那個爹,恐嚇我,威脅我……”
“他沒殺你,非但沒殺你,甚至沒有傷害你。”陸錚打斷了她神經質一般的喋喋不休,沉聲道,“反倒是母親你,想要殺了戰胥,殺了我的妻子,殺了我的兒子。”
肖氏嘴中的話戛然而止,她囁喏著唇,仿佛是個可憐的老婦,與同齡人相比,她似乎更顯老,即便養尊處優,享受著最優渥的生活,她仍舊很顯老。
她發絲中的白發,藏都藏不住。麵上的法令紋,深得嚇人,大大小小的皺紋,猶如橘絡一樣,在她的眼尾,她的眉間。
甚至,她茫然的神色之下,看上去就似乎隻是一個被欺負了的,茫然的老太太。
肖氏的反應似乎慢了很多,半晌,她似乎才聽懂陸錚方才的話。
下一秒,她忽的尖叫了一聲,手中的佛串被她丟出很遠,砸在香爐上,線斷了,佛珠散落了一地,滾向四處。
她收起了那副弱者的姿態,整個人瞬間變得歇斯底裡,她咬牙咒罵著自己的親生兒子。
“陸錚,你這畜生,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明明……你明明知道!你明明就知道,江氏的父親,就是害死你父親和哥哥的罪魁禍首,你非但不想著替你父兄報仇,還來騙我!騙我是陳氏!”
肖氏破口大罵著,“江氏那個賤人,她就是狐狸精。從她進門那一天起,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母親?!你滿心滿眼都是那個賤人!和她生的孽種!”
“她是喪門星!沒有她,你大嫂不會被逐出陸家!你會老老實實過繼一個孩子,給你兄長!就因為有了她,都是因為她!”
“我本來隻是不喜她,但偏偏……偏偏她是戰胥的女兒,她就該和她那個殺人的爹一起去死!我真是後悔,我該一把火燒死他們!燒得他們下地獄!”
陸錚從始至終,冷眼麵前癲狂的肖氏,他眼中甚至帶著些陌生,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不帶任何溫度。
直到肖氏喊破了嗓子,破鑼似的聲音,停了下來。
肖氏猛的起身,撲倒放在牌位的桌案前,拉著陸錚的手臂,朝他殷切地哀求著,眼中淌下兩行淚,將她的老態,顯露得一覽無遺。
“二郎,這是你爹和哥哥啊,你小的時候,你爹最疼你了,他喊你錚兒,帶你上山下河。你哥哥也是,他比你大不了多少,卻跟疼孩子似的疼你,他第一次打了仗,表現得特彆英勇,千戶獎勵他,給他一柄匕首,他回來便給你了……你都不記得了麽?”
“算娘求你,那是害死你父兄的仇人。你可以殺了他的,你殺了他,娘再也不給你惹事,娘會對你好的。你小的時候,不是一直想吃娘做的紅豆粽麼,娘以後每天都給你做。”
“你去殺了戰胥,好不好,你去殺了他,我們母子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隔閡了,我不會再把你父兄的死,怪在你的身上……”
“二郎,你去殺了戰胥……”
肖氏哀求著,在這一刻,她仿佛成為了一個對兒子充滿愛意的母親,她曉之以情,眼淚漣漣,涕泗橫流。
“母親,我給父親和兄長上一炷香。”陸錚忽的開口。
這句話可能隱含著的意思,令肖氏激動地戰栗起來,她忙取了香來,殷勤遞到陸錚手裡。
陸錚點燃了香,在牌位麵前拜了三拜,然後將香插進香爐之中,注視著那柱緩緩朝上的青煙。
“二郎,”肖氏殷切地注視著陸錚,試圖從他的眼裡,找出一絲動搖。
然而,她什麼都沒有找到。
陸錚沒有動搖,他奉過香,後退了一步,不帶任何感情地開口,“在母親的心裡,我是克死父兄的罪人,我不配開心的生活,我應該為自己的命贖罪。我該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過繼給兄長,否則,便是不孝。我該不分青紅皂白,殺了我妻子的父親,否則,我就是不孝。至於我會不會不舍得,我會不會夫妻反目,妻離子散,母親從來沒有在意過,不是麽?”
肖氏怔怔地聽著親兒子的問話,“你問這些做什麼?”